《菌橙关系》昼昼夜夜

17、戳腰

　　蒋随跑完歇回气就直接回宿舍洗了个澡，有人陆陆续续地往外走，校园里的气氛染上了点假期前奏的欢快。
　　这个时候一中外边才是最热闹的，平时静悄悄的四周全是车声人声。
　　外边的车道不用看就知道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喇叭的嘟嘟滴滴声伴着校园里的嘻笑打闹，硬是造了首高低起伏的曲子，忽远忽近，浴室里的水声再大也挡不住。

　　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一个人回家的两个小时实在是过于漫长。

　　电话响起，蒋随收回看向楼下校道的视线，一手摁着毛巾擦头发一手摁下门把手，“咔嗒”一声，趿拉着拖鞋走进温度偏低的室内。
　　手机就放在桌上，一震就带着桌子一块发出碰撞的闷响。
　　长手一捞，人也随性坐下，懒懒地靠着椅背划拉接听，“妈。”
　　“我自己就能回。”
　　“有手机，打车也方便。”
　　说话内容简短扼要，没两分钟就挂了。
　　三十秒后，手机自动熄屏。

　　画面里的人动了动，室内没有提前开灯，外面的光被窗帘挡住大半，哪哪都黑。
　　“咵嗒”，手机被重新反扣回桌面。

　　五点二十分，车鸣此起彼伏。
　　七点二十分，学校门口见到一辆接孩子的车已是奢侈。
　　蒋随单肩背着书包穿过人行道走到马路对面公交站台，左手提着个袋子，右手打开车门直接坐了进去。
　　车门一关，“尾号9886。”
　　“好嘞。”车子驶出。
　　“我需要降低车窗。”
　　“小伙子你随意就行。”
　　“好，谢谢。”
　　车窗降下，外边微燥的风涌进来，带走了点刚刚喘不上气的劲。

　　司机约莫四十多五十岁，车打理得很干净，前座椅背后还贴心地装了一兜新鲜的柠檬，见他开窗默默地把副驾驶那边的窗也开了。
　　“小伙子是一中的学生吧。”
　　“嗯。”
　　“学习怎么样啊？”
　　“还行。”
　　“噢，不错不错。能考上一中的孩子脑子都挺好使的。”
　　“还行。”
　　“唉呀，我儿子也考上这了。”
　　蒋随没接话，透过前置镜只看见半侧发白的鬓角。

　　“算起来他是你的师兄，脑子灵光学习好，高中的时候……”
　　“挺好的。”
　　“我也觉得，后来他毕业出来找工作一下就找到了，去年年初结的婚，对象是高中的初恋，多稀罕。”
　　“挺好的。”
　　“那可不，现在老一辈的思想落后了，什么严抓早恋，那感情的事哪能一棒子都打死呢？”叔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对和他同一代人的嫌弃。“但是叔也不是劝你早恋哈，高中还是以学业为重好，时代终究是不同的，感情的事就顺其自然嘛。”
　　“嗯。”
　　“现在孩子独立了也不缺钱了，我就偶尔出来跑跑，多接触接触你们这些新鲜的血液，听听你们的想法，与时俱进嘛，我可不能落后时代太多。”
　　“你孩子有你这样的父母很幸福。”
　　“嘿，幸不幸福我不知道。但是他得感谢自己有个聪明的老爸。”
　　“？”
　　“我刚刚跟你说的是小儿子，我还有个大儿子。欸，不说这个，我说回小儿子。那时候国家政策，计划生育。怀他就是超生了，我的天，两千块罚款呢，还那个年代……”

　　两千块和一个孩子，选了两千块是么？
　　蒋随突然没了往下听的兴趣，稍稍偏头撑着下巴往外看。
　　半降的车窗，风打在脸上撩起额发，昏黄的路灯把树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开近了，枝和叶的纹路就爬上他搭在膝上的手，顺着手骨和青筋打下波浪线的影子，车往前开，影往后爬，不过几秒，从手到肩再到颈，然后消失在背后……
　　“他现在还在埋怨我把他写大了两岁，真是的，搞成双胞胎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嘛，还省了两千块，那时候的两千块都能养活一个他了……”
　　蒋随没说话，他没有立场去评判这个父亲做的对或不对，好或不好。

　　他只是作为一个路人旁听了一个以父亲角度展开的故事。
　　这叔的孩子很不幸，因为两千块没能上到自家的户口，拿回属于自己的身份证明时写的岁数也不是自己的。
　　可这叔的孩子又很走运，他的父亲一直都很爱他。
　　两千块确实可以把他养得很好。
　　叔考虑的，从来不是一张用来定义身份的纸。
　　可是，他需要的，是两千块的户口还是两千块的生活？
　　其实这些都与他无关，只是恰好有人说，又刚好有人听。

　　两个小时终究是长，一个长达二十几年的故事讲完也不过几分钟。
　　故事结束，叔就嫌讲漏了点什么精彩内容似的又回头讲了遍。
　　有头有尾，过程复杂，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可与总路程相比，这些总归是太单薄，最后就是无尽的安静和沉默。
　　蒋随半阖着眼看着远处城市灯光愈发明亮，如果她在旁边或许就不一样了，她应该会叽叽喳喳地先附和说这是一个好故事，然后再挤个嘴巴到他耳边来问问他的想法，最后用手笼住他耳朵告诉他她的觉得。
　　她总是这样，永远热闹，永远浪漫。

　　下车蒋随从兜里掏出手机，指纹解锁，上下划拉找到邓母，“我到小区了。”
　　消息石沉大海，除了广告推送的弹窗出来时震了手机两下，什么都没有。
　　现在比那天坐公交回来要早一点，小区里的盘花路灯很亮，四周安静得能听见草丛里小虫的“嗡嗡吱吱”，偶尔被外边的车轮辗过地面的声音盖过，偶尔集体安静一瞬又重新响起。

　　这些声音远了，目光所及之处也就亮堂了。
　　“叮”，电梯门打开，人走出，手指搭在自家门把手上时扭头看了眼对面的门。
　　门关的很好，一点光都没漏出来，蒋随唇线眉眼没有丝毫变化，回过头利落解锁进门。
　　蹲下脱鞋的时候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蒋随没理，从鞋柜里抽出拖鞋踩上，趿拉着脚去卫生间洗手。
　　兜里手机连着震了两下，走回玄关处拿书包，蒋随面无表情地抽出手机。

　　“嘿你是不是到家了？”此条语音只有小小一截，播放的时候没有转成文字，音量键也为零。
　　蒋随斜靠在鞋柜上垂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动手调高音量，只看着那个语音条播放时的提示小标动了两下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下边两个大眼瞅瞅的抽象表情包比语音条占屏面积大得多，可人的视线却没有落在那处。

　　靠着太久，久到支撑的那条腿开始发麻，站在灯光下的人终于舍得动了动，画面一晃，玄关处传来了不属于这个房间的声音，“嘿你是不是到家了？”。
　　蒋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事实上，他哭不出笑不了。

　　“到了。”手指一点一松，人甩了甩手臂把手机揣回兜里，拎起书包和袋子走出门。
　　“妈妈，蒋随来了。爸，开门。”林中夏高声一句。
　　“哪……”顾母话还没说完，门铃就响了短短一声，“哟，还真是。”
　　林父原本还在厨房削着果皮，闻声洗了手擦干就去开了门，顾母慢一步又转回厨房去切果块了。
　　“林叔。”
　　“欸。快进快进。”林父让出条通道让蒋随进来，“吃饭没？”
　　“吃……”

　　“好像学校放假饭堂不开饭。”林中夏大手大脚瘫着，这样的姿势一点都不好说话，支棱起脑袋说完又摁回了沙发上。
　　“嗷，那就是没吃。等着哈，叔给你下碗面。”林父拍了拍蒋随的肩转身往厨房去了。
　　“不用……”
　　“别不用麻烦了，你说点外卖我爸还嫌慢呢。”林中夏仰着头靠在沙发上，说话的气流一吞一吐的，像是在玩喉管里的气，实验着这么说话靠不靠谱似的。

　　“我这么说话清不清晰？”林中夏半眼都不看走近的蒋随，懒唧唧地看着天花板，说话还是一吞一吐的。
　　“有点含糊，像玩口水。”走近的蒋随把包放在沙发边坐下，认真地听完老实地说。
　　“……这么不文雅的词怎么可能出现在我身上？打回去，重新说。”林中夏不想支起头了，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威胁得有气无力。
　　“金鱼吐泡泡，特别……”
　　“不要这种风格的。”林中夏鼓起腮帮子打断，眼神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不是俗人。”蒋随默了瞬。
　　“谢谢，我知道。”

　　“来，先吃点苹果和橙子。”顾母围着林父的同款围裙端着碟水果走出来放在客厅茶几上，先是看了眼自己呆了半天就已经发霉的女儿，再转头看了眼旁边一来就被迫营业的老实孩子。
　　没眼看。

　　“小随啊，先吃点水果垫垫。”
　　“嗯好，谢谢顾姨，又让你们忙活了。”
　　“多大点事，别饿坏了。年轻人不能仗着胃好就乱糟蹋自己知道不？”
　　“妈妈，我来教他。”
　　“……别以为你跑得了。”顾母叉腰。
　　“我这不躺得好好的嘛？”
　　“……得了，不可以欺负小随。”

　　“我个病患怎么欺负这个一八加的大高个？”林中夏眼睛瞪大了点喊冤枉，扯到了伤心事似的，装装地擦了擦眼尾不存在的眼泪，“这么挑食都能长这么高，可怜我什么都吃连一米七都没有。我要大闹天宫。”
　　顾母噗呲一声，伸手捏了把她软绵绵的腮帮子，“好了，你闹吧。再见。”
　　手捏完毫不留情抽走。
　　“好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林中夏干巴地发言控诉，顾母点点头潇洒地走了。

　　厨房里传来冰箱被打开的声音，什么东西被拿出，接着响起了林父顾母隐隐约约的对话。
　　“冰箱里的瘦肉放了吗？”
　　“用来熬汤底了。”
　　“那我煎俩蛋。”
　　“这个我擅长，我来。”
　　“切，你厉害。你来你来，我洗两颗菜……”

　　林中夏支着耳朵听了会又瘫下来，眼珠子一转对着蒋随就是一肚子坏水，“小随啊，按时吃饭很重要，不然容易把胃搞坏了。”
　　“好的，小林老师。”
　　“别光说好的，要拿出实际行动，挑食也不好。这样吧，你先去吃两斤肥肉。”林中夏脑补能力超强，一想到那两斤油腻腻的东西自己就忍不住想吐。“Yue.”
　　“……”看着企图把他说吐结果先把自己说得想呕的小林老师，蒋随眉梢一软和，眼睛里全是漾开的笑意，从沙发上起身弓着腰就抽了张纸巾往她嘴边盖，“小林老师，你怎么了？”

　　“不准笑。”
　　“我没笑。”
　　“你笑了。”
　　“嗯，我笑了。”
　　受伤后战斗力为零的林中夏觉得自己现在一点都不痛。
　　“砰。”
　　“嘶。”蒋随捂着额头倒在沙发上。

　　“小样。”林中夏切了一声，“这么多年还没认清谁大谁小是么？认清了没？”
　　裹着纱布的手戳了戳躺尸的蒋随，“赶紧起来给你老大喂水果。”
　　“小林老师，你殴打学生，犯法了。”
　　“我现在是你老大。”
　　“好的老大。吃苹果还是橙子？”
　　“橙子yes，苹果no.”

　　“哦。”蒋随笑得胸腔一颤一颤的，起身端过果盘插了块橙子送到林中夏嘴边，“老大，水果到了，芝麻开门。”
　　“啊。”林中夏张大嘴巴，嘴巴合上，浓郁的橙汁在舌苔间爆开，要不是现在不方便，她一定跳起来蹦两下。
　　“好吃吗？”蒋随挑挑眉，眼前人已经把眼睛闭上了，很夸张地表达她喜欢这个。
　　“好吃。你吃苹果。”眼睛刷地睁开，对视了两秒，靠得太近了，蒋随斜靠过去的脑袋毫无痕迹地往后退了退，腾开点狭窄的距离。

　　林中夏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继续指挥他给她叉水果。
　　这点距离在以前的打打闹闹里很常见，扭打在一块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手里的银色叉子柄被指腹捏了捏又松开，蒋随摁下漏掉一拍的心跳又叉起一块橙子，“张嘴。”
　　“什么？”
　　“老大，张嘴。”
　　“嗯，小伙子不错。”

　　“林中夏！”
　　“嘶。”林中夏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下，一抖，橙子没咬住。
　　林中夏和蒋随眼睁睁看着果块往下砸，跟摁了慢速键一样，难以阻止，砸进去的时候没发出声音却震耳欲聋。
　　林中夏抬眼对上蒋随沉默的视线，心虚地不知道往哪里瞟好。

　　“妈，橙子掉了。”林中夏嘻嘻了声，欲哭无泪了，“救命，两个人的份呢，还那么多苹果。”
　　“那正好，你全吃了，我给小随削新的。”顾母叉腰，“你刚刚是不是在欺负小随呢？”
　　“哪有。没有。”
　　“我都看见了。”
　　“妈，你这是偏见。你怎么能阻止别人做好事呢？”
　　“……小随你说。”顾母叉腰，一副“你别怕，我给你主持公道”的样子。

　　“她……”蒋随气音刚出，刚刚还在旁边瘫得好好的人慢慢坐直了点，脑袋半是心虚半是威胁得靠过来。
　　蒋随低头往下瞥了眼靠得极近的脑袋，唇线微微往里抿紧，离他的肩颈窝不到两拳，因着他半起着身回头应顾母的缘故，她一靠近整个人就像是窝在了他的怀里。
　　正愣神间，撑在沙发背的那只手不受控似的猛一下收紧，她的手隔着层校服抵在他的腰侧，暗戳戳威胁一样又怼了一下。
　　腰一个激灵往旁边挪了点，动作小到除了他和把手戳在他腰上的那个人之外没人知道。

　　“她没欺负我。”
　　腰上的触感消失了，他撑着的手也重新放松下来，垂眸不经意地略了一眼那只纱布手。

　　“要是欺负你，你要反击知道不？”顾母语重心长。
　　“妈妈，你在教他攻击我吗？”林中夏干巴巴举手控诉，指了指蒋随再指了指自己，一脸不可置信，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刚刚被抄家的河豚。

　　“那没有，这样的话我也送给你。”顾母意有所指地点了下她，脸上就差码上“公平公正”四个大字了。
　　蒋随抬起眼看向顾姨，眼尾挑起个好看的弧度，唇角一勾“我知道了，谢谢顾姨。”
　　从林中夏仰头的视角看去，漾起的笑意在灯光的笼罩下显得他整个人又乖又老实。

　　“明明长了张高智脸，怎么蠢蠢的。”林中夏小声咕哝，终于迷途知返，道德有点但不多。

　　“好啰，小随快来吃面。”林父端着个大碗放餐桌上，乐乐呵呵地招呼他。
　　“谢谢林叔。”
　　“客气了哈，看看合不合你胃口。”

　　林父解下围裙，蒋随起身离开沙发走到餐桌前坐下。
　　清汤刚刚没过面，上面窝着两只煎得金灿灿的荷包蛋，用酱油溜过，边边有点焦，“很香。”
　　“那是，你叔这手艺练了多年，广受好评，是吧。”
　　“是的是的。”林中夏接话。
　　“嗯嗯厉害。”顾母跟着点点头。

　　林父朝客厅那坐一块的娘俩嘚瑟完就在蒋随旁边坐下，一脸期待地见他夹起煎蛋咬了口，“咋样？是不是比以前的更好了，加了点减盐的酱油回回锅老香了。夏夏就爱怎么吃，你看你喜不喜欢？”
　　“喜欢，外边吃不到这个味道。”蒋随又夹起一筷子面条，有些急促似的塞进嘴里，晚上回来的时候应该是吹了太久的风，眼睛干涩得疼。
　　“慢点吃，不着急，捞捞碗里，肉都在下头呢……”林父见他吃得急还以为是饿狠了，忙叮嘱了两句。看着他吃了一会儿也不看他了，省得不自在。

　　拿出手机打开文件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看到一些写的一窍不通的就吐槽两句，实在气急了还要念出来让他们评评理。
　　明明是同一层楼，明明相隔不远，可这边的风会从阳台门缝调皮地溜进来，电视机会在被他们遗忘许久之后重新响起，陶瓷杯轻轻放回茶几上时会不可避免发生碰撞……

　　时间会停驻在每一处针脚舍不得走，果盘被拿起又放下，客厅里的嬉笑，旁边林叔恨铁不成钢的吐槽……只是些破碎符号的声音没有情感意义，可在这个房子里，就连声音都找到了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