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橙关系》昼昼夜夜

25、拳拳超人蒋

　　天底下应该没有学生会觉得假期长，国庆七天说过就过，一眨眼又该背上东西回校了。
　　她人终于把自己那股子尴尬劲消了，整个人开始肉眼可见地鲜活起来。

　　误食花生：我还要两排娃哈哈。
　　误食花生：不要买小面包和蛋糕卷了，我吃这些都要吃呕了。
　　误食花生：我要小零食，话梅话梅话梅。
　　拳拳超人蒋：老牌子枣糕？
　　误食花生：中。
　　误食花生：你随便挑。

　　蒋随打完一个“好”字点击发送，抬眼扫了眼货架随手掐灭手机揣兜里。
　　手边的超市推车堆了好几袋等着打称的早餐面包和水果。少年人身量高，抬手从货架上拿了两排娃哈哈放进一堆商品里，动作的细致与眉眼间的淡漠一冷一热，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这些视线尽是些不痛不痒的打量，远远的，轻轻的，只若有若无地环绕着。

　　画面的主人公推动了购物车，偶尔勾起的眼尾冲淡了点他的冷，变得柔和起来。
　　她微信头像和昵称都是那晚吓到之后连夜换的，想来肯定是因为嫌弃自己之前那个头像颜色不够亮，名字不够正向积极。

　　昨天碰巧看见她给他的备注时，人先是尴尬，然后是震怒，最后咣咣给了他两拳才罢休。

　　这么说来，“拳拳超人”应该是为她量身打造的才对。

　　中午逛商场的人不多，打称、结单，零食一提就能走。
　　先提了袋去林中夏家，蒋随转出来开了自家的门，随手将零食袋搁在鞋柜上。

　　“小随回来了？”
　　蹲着换鞋的人动作没变，搭在鞋带上的手指停滞了两秒之后松开了鞋带，从鞋柜里拎出双拖鞋穿上。
　　“嗯。”蒋随应了声，趿拉着拖鞋走出玄关。
　　中年男人的声线更沉一点，即使放柔了声音，还是能听出点商人浸淫生意场多年的精明和世故，透着点不紧不慢的威压，浅得近乎意识不到。
　　蒋随走到茶几旁给自己倒了杯温水仰头喝了几口，握着杯子在旁边的单人位坐下。

　　“怎么突然回来了？”指腹的触感微温，但温度似乎散去极快，客厅的冷气开得倒是足。
　　“公司最近发展得不错，外拓的业务发展也稳定了。”中年男人笑了笑，带着点妥协似的，“这不趁着国庆假期的尾巴回来和你们吃顿饭么，按着点，你妈妈也很快就下班回来了。”
　　“嗯。”
　　太久没有见面，俩父子相处得像熟悉的陌生人，虽然说小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相处时光。

　　也可能是少年人的青春期刚好与不懂表达的中年人碰上，嘎啦一下，像是两条笔直的平行线因为血缘关系强行在此刻重新交汇，再次打下一个以后注定会岔开的结。整个屋子在那句话后也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空调制冷的徐徐声。
　　“上次见面还是四月份吧。上个月我还回来了一趟，但是太忙了，没来及赶去学校陪你吃顿饭。”蒋父毫无知觉一样感慨了下，“几个月没见，长高了不少，人也更帅气了。”
　　“你没变过。”
　　视线交汇，蒋父的视线后对上反而先挪走，“那好啊，没变老就好。喝茶吗？爸给你泡茶。”
　　没等他说话，蒋父就半屈着身从桌下花木抽屉里摸出了那套茶具，还很高兴地补了句“还是老地方哈。”
　　“才几个月，难道家里还能变个样不成？”蒋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张口就把心里漫上来的那股子怪异压下去。
　　见他怼他，在外严肃正经得很的蒋父明显地松了口气，眉间不自觉蹙起的皱纹舒展开，打趣了声，“臭小子，没大没小。”
　　要是让外边的人看到，百分之九十会大跌眼镜，因为他看着就不近人情，是那类丝毫不会顾及情面的人。

　　蒋父边说就边往桌上摆茶具，蒋随帮着收拾掉一些东西。和林中夏家总是摆着鲜花或者水果的茶几不同，他家的桌子想收拾也收拾不了，定期打扫的桌面干干净净，除了一两个常用的杯子和纸巾，什么都没有，连万年老位置的纸巾盒被保洁人员挪动了也还会摆回去，兢兢业业地干完本职工作就离开。
　　而她家的桌上总会落下一两本林中夏随手从哪里捞出来的书，会摆着一些零食袋里拆出来的小玩具，或者换上顾姨新看上的一整套可爱杯子，位置随处移，水果可以不出现在果盘里，摆件可以换个姿势狼狈地倒下，杯子会装着半杯喝不完等着林叔顺手倒掉的水。

　　蒋父泡茶的手法还是那样，如果说以前更加豪放一点，那么现在就是更加内敛了，一淋一举，道尽中年人的沉稳。像是在特意提醒他一样。
　　“来，尝尝，记得你喜欢喝这个。”
　　面前递来了一杯茶，色偏沉，水又清，注意力从漫杂发散的思绪里抽回现实，蒋随听见一句，“玫瑰普洱。”
　　“谢谢爸。”蒋随终于叫出了进门的第一声爸，像是冰川崩塌消融的前奏，关系虽说没近多少，倒也没有刚开始那么僵。

　　“你这次打算在国内待多久？”蒋随抿了口茶随意问道。
　　“会呆一阵子吧，你妈一直在忙活国内也很累了，合适的话我想她应该出去度个假。”
　　“这样挺好的，不过你不是说国外生意刚稳？”
　　“是刚稳，但是我总不能一脑门扎在工作里吧。”蒋父顿了顿，视线落在虚空中，语气瞬间老了十几岁，像在回想又像是在走神。

　　蒋随话还没说出口，玄关处响起一阵放车钥匙和挂包的声音，接着邓母的声音就先传了过来，“小随？”
　　“欸，在客厅。”蒋父从沙发起身，走到半路伸手就搭上了刚出玄关的邓母的肩，放松似的捏了捏她的肩膀，“累不？怎么不让小许送你？”
　　“我自己不会开车吗？”
　　“是是是。”

　　蒋父比顾母高半个头，脱了外套的休闲职业装和顾母身上那套风格相似。相较于夫妻，两人更像是熟悉对方的合作伙伴，互相成就，却让人产生一种绷脸时两人之间的线一扯就能互相崩盘鱼死网破的错觉。
　　起初他会感到恐惧，害怕他们离开，害怕被他们抛弃，也因此胆战心惊了好多好多年，总是离开的他们会在他自己一个人呆了很久很久之后再出来扯一扯那纤细的线，告诉他他们还在，之后又离开。

　　这么多年，两人的关系还是像以前那样，他们从来没有向对方表达过什么爱意，节日也没有什么庆祝仪式，简简单单地住在同一个房子里。偶尔出神的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租客，或许，只是一个有着点血缘关系拉扯的而已，他迟早也要离开的。
　　到了现在，他不纠结这些了。有没有爱、爱不爱其实都不重要，甚至说，两人会分开，会重蹈他小时候的噩梦也不重要。

　　他们向来都是理性的，商人总有自己的一套计算模式。既然做出决定，那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他们好就好，他没关系，他不会当阻碍他们的那块绊脚石。
　　但大概率是他想多了，他或许只是一颗小石子罢了，毫不起眼，更别说起到什么作用。

　　茶杯里的茶汤浅了，也变凉了，原本的甜气淡了，取而代之的苦味抹上舌尖，怎么消都消不了。
　　蒋随倏然回神，沉默地垂眼落在杯中清清浅浅的一小湾里，杯中的水被人晃了晃，荡起几分近乎没有的涟漪，放在杯底的指腹微抬摩擦了下杯壁，触感微糙。其实，他早就不爱喝这个了，喜欢这个茶的人得回好几年前才能找到。

　　生意场上的弯弯绕绕蒋父和顾母向来不会藏着掖着，除去一些过于恶劣的生意手段，其它的向来都摆在餐桌上。这可能也是蒋随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的原因。
　　公司这几年的重心都逐渐转移到了海外，特别是在前几年疫情之后，外地的市场份额占的比例更大了，在一众受到冲击的公司里属于突然跑出来的黑马。这也意味着在没彻底稳定下来之前往外跑是常态。

　　这是乐事，餐桌上的气氛和外边西下洒进屋里的阳光一样明媚。
　　时间指到下午四点多，要想赶上第一节晚修就是时候出发了。今天难得两家父母都有空，就没有约在一起。

　　蒋随请了第一节晚修的假，就不像林中夏那样急着出发。

　　坐在车里的人拿着手机兴冲冲地发了几个“叩谢”表情包，顾母坐在副驾驶回头，“干什么呢这么兴奋？”
　　“嘻嘻，没干啥，发微信。”林中夏呲牙朝翻回头的顾母笑，翻飞的手指停都不停。
　　手上的伤本来就不深，硬生生在国庆的时候好了，结的痂一掉就是浅浅的粉色，不好看，能使。
　　就是膝盖上的伤在那晚看恐怖片的时候重新崩开，虽然拆了纱布，但健步如飞还是妄想。

　　顾母唠叨了两句就翻回头了，林中夏闭上耳朵都能复述，“伤没好之前在学校不要到处蹦哒、不要吃学校里的垃圾食品、吃饭堂的时候不要吃太辛辣的……”
　　“要不我还是给你送饭吧。”
　　“不要。”林中夏头都没抬就拒绝，“你从学校赶来我这边半天就浪费在路上了，不好。”
　　“那我给你点外卖。私房菜吃腻了不？御厨房怎么样？”
　　“我去校门口拿也挺远，我不想动。”懒鬼林中夏上线。
　　“……”顾母翻了个白眼，“林培源，你看看你闺女。”
　　“你宠的，我能怎么办？”司机很认真地开车，正常人应该无奈，他是幸灾乐祸。

　　“爸，你过分了。你在拉仇恨吗？你是不是想说反语，离间我和妈妈的关系？”林中夏抬起头毫不留情，“坏人。”
　　“就是。坏人。”顾母附和。
　　“到底谁坏人？”
　　“你。”林中夏和顾母异口同声。
　　“我……”
　　“对，就是你。好好开车。”顾母直接打断林父的欲言又止，噎得他在那一串“得得得”。

　　林中夏在后座哈哈地笑了几声，这次后座没人提醒她，她非常自觉扣上了安全带。不然急刹车的时候她还得往前栽，那样就直接调头回家得了。

　　误食花生：今天的后排座格外宽敞
　　拳拳超人蒋：？
　　误食花生：图片
　　拳拳超人蒋：。
　　误食花生：再次感谢拳拳超人蒋的奉献精神（抱拳）
　　拳拳超人蒋：那下次把你绑在车顶
　　误食花生：你礼貌吗？
　　拳拳超人蒋：那样后排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误食花生：踹飞，我下次先下手为强把你倒挂在后备箱
　　误食花生：尝尝汽油味哈哈哈哈
　　拳拳超人蒋：你礼貌吗？

　　“哈哈哈……”
　　顾母再次回头，看着后排座笑得眼泪都飙出来的林中夏，露出一脸“咋了咋了”的表情，“夏夏，你的笑声有点魔性。”
　　“啊？啊。哈哈哈哈哈……”林中夏憋了两下，“妈妈，我笑点比较低。”
　　“那你继续笑吧。”
　　“好的。”林中夏收了收声音，眼睛里装满了狡黠，亮晶晶的。

　　顾母：她在干坏事。

　　林中夏再次赞叹了下自己的脑补能力，一想到卡通小人蒋随被倒着绑在车后，车尾气“咘咘”往他脸上喷黑气，就，特别搞笑。
　　退出微信找到画板，三下两下几根线条十分抽象地把脑里的画面画了出来转发给他。

　　“我真是个天才。”林中夏自己欣赏了下就喊顾母转身看她，手机一接，顾母就沉默了，不可思议道，“这啥？”
　　“蒋随。”
　　“这小随？”顾母点着屏幕再次确认了遍，她闺女说图里边那个长的像方饼安了两个自行车轱辘轮的玩意是蒋随？
　　“那是车。”林中夏凑近了点指了指方饼后边那根细长的大头人，“这个是蒋随。”
　　指尖移了移，“这个像云一样的是车尾气，喷他脸上，你看头发都飞起来了。”
　　“……”你是说那团潇洒不羁的黑线团在一起是车尾气是吗？你说那个圆圈是人头是吗？哪家的汽车是自行车轮子？
　　“你是抽象派画家。”顾母给出个相对中肯的评价。
　　“哪抽象了，我写实。”在林中夏眼里，那画面生动形象，静态也能展现出动态的美。
　　“好，我感受到了。”顾母点了点头，林中夏接过手机。

　　可能是她家没有艺术天赋吧，她实在没觉得那堆线条形象在哪里，她的笑点奇奇怪怪的，大抵是随了林培源！
　　坐在主驾驶位上的林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了顾母一个白眼，还在乐呵呵地夸我家夏夏就是天赋好。
　　“……”顾母沉默，现在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最后嘀咕了句，“可能是审美不一样吧。尊重差异。”

　　误食花生：是不是很形象
　　拳拳超人蒋：图片
　　林中夏点开，是她被绑在车顶呲牙咧嘴的一张手绘卡通，没有上色，也是线稿，旁边还贴心地画了个老大的太阳，烤鱿鱼似的。
　　误食花生：……
　　拳拳超人蒋：你给我画的形象能不能好点？
　　拳拳超人蒋：我头发只有几根毛吗？全是车尾气，我还给你画了一头秀发。
　　误食花生：我那是象征性补充一下气流方向，不然你就是光头。
　　拳拳超人蒋：……
　　误食花生：你败了。
　　拳拳超人蒋：。

　　一想到他顶着张无欲无求的冷脸吃瘪她就爽，林中夏心情好啊，哼着歌继续玩，坐哪里玩手机都不得劲，就回学校那两小时玩才得劲。
　　下车前林中夏还特意回头敲了敲窗，“妈妈，手机，我的手机它……”
　　“知道了，不会让它阵亡的，回去就充。”
　　“Oh，妈妈你真好。”
　　“慢慢去，不着急。好好学习。”
　　“得嘞。”林中夏比了个OK就往校门走，校门口根本停不了车，只能暂时停在了稍远的马路边。

　　她拒绝了顾母想要陪同的好意，撑着把伞慢吞吞走，南方十月的太阳依旧热烈，背着书包的人被伞遮了半个身子，愈发显得乖巧，和以前自己走进幼儿园那个背影渐渐重合。
　　“你看她多乖。”
　　“嗯，确实是跟家里耍赖的霸王样不同。”
　　是不一样，她家孩子小时候出门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想上来抱抱，又软又水灵，一双眼睛大大的全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特别惹人喜欢。
　　但小小的身体藏着大大的能量，特别能哭，特别调皮，特别爱玩，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试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作为教师，他们见过了太多太多优秀学生的例子，他们刚开始也确实是想用这点优势去培养她。可每当他们见到她无忧无虑的时候，那个念头总会消失殆尽，她不需要多余的顾虑和负担，他们的孩子高高兴兴的就好。
　　当然，小孩子有自己探索世界的方式，他们的孩子自己就把自己养得很好。事实证明，他们在她不断探索求知的路上以陪同者的身份支持着就好。

　　“我该让她发那副画给我的。”顾母突然一句。
　　“嗯？”
　　“抽象，她能自成一派，我理解不了。”
　　“哈哈哈，在她不去画画兴趣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兴趣班里的条条框框她会不喜欢。”
　　“是是是，你又知道。开车，打道回府。”
　　“好嘞，司机小林随时为您服务。”
　　“切。”
　　“好嘞。”
　　“……”
　　车内的空调调到了适宜的温度，外边依旧很热，几乎没有一辆车的车窗是打开的。开过学校那段，眼前的路慢慢开阔起来，太阳就在车前盖的位置，橙红色的金光从路平面那边一直延伸过来，照得手臂暖洋洋的。
　　很亮但不刺眼，像是铺了层金色的地毯，延伸过来又延伸回天边，和旁侧的路灯一起照着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