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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棠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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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卿回来时脸色不太好,哦,没有说他去时脸色就很好的意思。
怜卿在刺杀建平王妃后,除了城门对着文牒查验时,都用着那张祸水似的脸。千面大人颇有本事,迎面而来的路人在匆匆一瞥后都忘了他的容貌,我想象的掷果盈车看杀怜卿都没发生。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走楼梯找人并非换张脸就能避人耳目的,因此他是到茶楼外攀墙上了二楼——倒还真像话本子里跟小姐偷情的书生。
“大人叙旧叙得如何了?”我问。
他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反问:“阿真想听到什么?”
“事情已经落定了,难道我想或者我不想可以改变吗?”我揶揄道。
他一改方才郁郁神情,笑道:“我兄长也是这样想的。”
笑容里却仍藏了几分苦涩。
栖霜和将明灭本来一个在百无聊赖地梳自己头发玩,一个正襟危坐地神游,这一句出来,都把目光投向了他。怜卿也没卖关子,将他打听到的事全盘托出:
“这首歌是陈朝一位和亲公主所作,但公主并非出身皇室,而是玉门关一个边将的女儿,名作棠娘。军营不允许带家眷,但可以让乐伎随行,所以她抱着琵琶和父亲一起离开故乡长安去了玉门关。棠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歌声更是动听,玉门关名气最大的乐师想和她比试一番,她欣然应允。那一日玉门本是晴空万里,乐师一曲过半,竟吹起滚滚黄沙遮天蔽日。棠娘放下琵琶,以歌和之,歌声清越如春水,满城烟沙又渐渐平息。比试胜败如何,便不重要,乐师引棠娘为知己,二人的合奏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陈朝是百年前的朝代了。虽然故事讲了不到一半,但我已能猜出,这乐师十有八九就是采薇。
“棠娘曾在边将作战时奏乐,士气大振,名声由此传到了回鹘。后来回鹘与陈朝谈和,回鹘国王仰慕棠娘已久,向陈朝皇帝求娶,陈朝皇帝欣然允诺,封棠娘为公主,带着陈朝十车金银财宝远赴回鹘。棠娘舍不得故土,在玉门关作了《朝夕歌》一曲,唔,就是桃花妖所唱的歌。”
怜卿停下来,往桌上看了一圈,栖霜提醒他:“怜卿大人渴了?我们没点茶。”
他无奈地笑道:“孟真带了不少钱,下次不必如此节省。”
“……这是我师父给我的钱。”我差点哽住,特意在“我”字读了重音。
“难道你师父会介意吗?”怜卿问。
我实在没什么好气:“他不会介意,但我介意。”
他装模作样地长长叹息一声,道:“那你如何才能不介意?”
我颇为糟心地瞪他一眼,懒得理他,说回正事:“你确认银灯说的都是真的?”
“不能。”怜卿坦然道,“银灯可能在真话里掺了假话。”
栖霜皱起眉头,将明灭倒是不见多少意外,道:“她来得太过巧合。”
居然在避音术中听到了将明灭的声音,怜卿敲打桌面的手指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瞄了我一眼。我想起他天衣无缝的算计,从埋伏的杀手射出那一箭开始,万事便按照他埋好的轨迹行驶。大殷如此辽阔,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我心念几转,问:“画扇夫人是怎么死的,你可有问她?”
怜卿像是早就预料到我会有此一问,道:“她说是被铸剑师的女儿杀死的。画扇死后,她四处寻找铸剑师之女的踪迹,听说有人在咸阳看到了背着无锋重剑的女子,因而赶来。画扇夫人和她的徒弟都有除武功外的一技之长,她一边在茶馆卖唱,一边继续打听仇人。”
“你怀疑画扇的死跟她有关?说到画扇时,她什么表情?”
他那手指敲得我心烦,我伸手捏住,手指轻微地挣扎几下,不动了。
“非常悲伤,但她不应该悲伤的。”怜卿就着这个古怪的姿势,道,“画扇在人前表现得和蔼可亲,但私底下却对弟子们无比严苛——哦,后半句是我偷偷打听到的。一个动辄打骂她的人死了,她却哭得快断肠似的,还是在我这样的外人面前……”
“作戏。”我说。
怜卿略一点头:“傀儡师本来也没有非杀画扇不可的理由。就像你师父说的那样,画扇夫人老了,对傀儡师根本无法构成威胁。而且傀儡师……多少还是念些旧情。”
“凡人太复杂了……”栖霜听得两眼发直,忽然想起怜卿和傀儡师的身份,连忙改口道,“凡人和神使都太复杂了。”
“那这番话能信几分?”我问。
怜卿沉吟片刻,道:“采薇在玉门关有过一个情人,情人和他分开了——除此以外,大概都是假的。”
银灯和傀儡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真的。傀儡师像一个幽魂,对我们紧追不舍。长安城外的偷袭、跟银灯的相遇……她对我们的行踪几乎是了如指掌。
栖霜问怜卿:“大人为何不捉住银灯,细细审问?”
“一来,我现在打不过她。”怜卿坦然道,“二来,她可能是以傀儡之身出现,贸然出手或许会打草惊蛇。”
“你想将计就计?”我捏他手指的力道一重,“傀儡师没那么蠢,先前被你摆过几道,只是因为对我们一行人了解不深。怜卿,你小心被当猴耍。”
他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比起傀儡师的兵卒,我更相信孟真大将军会赢。”
哦,骂我是土呢。我对他的漂亮话已经能做到无动于衷,虽然还有些事情想问,但碍于栖霜和将明灭在场,不便说出口。离开茶楼时,二楼飘来隐隐约约的琵琶声,怜卿凝神听了一阵,道:“是《十面埋伏》。”
紧闭的木窗后,大概有一双窥探的眼睛。
我们去买马车,老板却问我们这驴卖不卖。栖霜道:“老板是盛京人么?我以为咸阳不做驴肉火烧呢。”
驴卖给他也省事,只是那老板神神秘秘的,不肯说原因,而我们不过一场钱货交易,自然不好逼问。
再次坐回马车,怜卿长长地舒了口气:“那驴颠得我快散架了。”
“那你再拼拼骨头——”我头一转,意外看到将明灭坐在车厢前,“咦,国师大人会驾车?”
“怎么敢劳动大人!还是我来吧。”栖霜闻言吓了一跳,伸手要抢过缰绳。
将明灭语气平淡:“我从前曾以赶车为生,从咸阳到玉门的路,我还有些印象。”
话都说到这里,自然不好意思拒绝,栖霜讪讪地收回手。她靠在我的肩膀,碎发柔柔地挠着我的脸颊,全然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小女孩模样。
我想摸摸她的脸,不料那大袖子糊了她一脸。栖霜的声音被布料盖得闷闷的:“孟真你是不是忘了买衣服?”
……还真忘了。
国师重做车夫的第一站,就是咸阳的成衣铺子。我们赶时间,没办法从布料看起,我挑了几件深色素袍,叫店家来结账。从袖里摸钱袋子时,怜卿却忽然给我传了个话:“你是不是忘了要给我带东西?”
哦,我好像答应过他,要给他挑件能挡风雪的厚斗篷——我客气一句,他就当真了。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老板,你这里有斗篷么?”
“斗篷?”老板惊讶道,“还没正儿八经入秋呢,我这里也没新裁的斗篷,小姐家里人得了寒病?”
谁跟怜卿是家里人!他跟栖霜和国师一道站在铺子门外,这个坏心眼的神使听到那句家里人得了寒病,哧哧地笑。我把衣服打包好,大步迈向他们,把行李往怜卿怀里一扔:“收好,再丢了我一定要你翻倍地赔。”
怜卿佯作不解:“我不是把扇子都赔给你了么?”
我发现跟他讲话是讲不通的,只会气到自己。
十日后,我们从长安赶到了秦州。本来我们一向不打算进城,但时至中秋,总想过个节。
秦州的摊贩兜售着月饼,栖霜找我讨了钱,兴冲冲地到处买饼尝。将明灭是道士,不和我们住在驿站中,回了道观清修几日。怜卿见他们走了,悄声道:“我们去乐坊逛逛。”
我表示拒绝:“这会子乐坊肯定有达官显贵在寻欢作乐,我不想凑这个热闹。”
“正是因为达官贵人多,所以乐坊最优秀的乐伎一定会出场。陈朝灭了一百多年,连皇帝的事迹都模糊了,遑论一支公主出塞的歌。除了见识广博的乐伎,恐怕很难有人记得原委。”
怜卿说得光明正大,让人挑不出错来。其实我也对乐坊有过好奇,他递了台阶,我便顺势而下:“那好,但一掷千金的事我可不会帮你做。”
秦州的乐坊名作清鸣,建得古色古香。引我们进门的小厮问我们喜爱何种乐器,我把一锭金元宝放手中抛着玩,问:“你们弹琵琶弹得最好的姑娘是谁?”
小厮搓着手,很为难的样子:“这可不巧了,通判老爷刚把长欢姑娘叫去。”
“长欢姑娘要弹到几时?我们倒是可以等。”
“通判老爷作宴一向是通宵达旦的,怕是要等到天明。”小厮颇有眼色,看出我是决断者,殷勤地对我道,“但夫人如果不止想听姑娘弹琵琶,我们这里倒有个俊俏又擅琵琶的乐师。”
失策了,该让怜卿先变个女人再跟我来乐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