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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番外二 荒唐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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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太子被赐死后的第一个冷冬。
京城最大的酒楼内暖意融融,炭盆烧得通红,酒香混着脂粉香在空气中浮动。
二楼雅间里,十几位衣着光鲜的世家子弟正推杯换盏,笑声不断。
自太子谋反一案牵扯到靖西王后,为表忠心,王爷将独子谢倾珩留在京中。外人虽仍称他一声“世子殿下”,实则已是变相的人质,身份早已暗中降了数等。
这些京中纨绔最爱邀他吃酒。谢倾珩心知,这般处境下若再三推拒,反倒显得别有用心,便每每应下。
虽在边塞长大,谢倾珩却生得一副好相貌。冷峻的眉眼间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尤其面色稍霁时,竟隐隐透出几分风流韵味。
但其实他根本不会喝酒,他第一次喝酒是在母亲病逝后,他想母亲想得紧,见军中将士借酒消愁,便偷溜进酒窖,没喝几口就醉得抱着新生的小马驹不撒手,险些被护崽的母马踹成残废。
好在下人及时发现了,自那以后靖西王严禁他饮酒。
但谢倾珩是个天生的犟种,这头倔驴越不让他干他越要干,多年斗智斗勇下来,酒量虽略有长进,却远不到能应付酒局的程度。
他喝醉后不折磨自己单纯折磨别人,好在他醉酒后虽记忆全无,却学会了控制言行,不再闹出笑话。
此刻酒过三巡,谢倾珩已觉不适。第四次将明明放在左侧的酒杯错认在右边时,他意识到自己醉了。
谢倾珩饮酒不上脸,又惯常沉默。在一众醉态百出的纨绔间,反倒显得格外冷峻矜贵。
那些人借着酒劲,又欺他如今身份尴尬,竟轮番劝起酒来。
几轮劝酒未得回应,席间渐生尴尬。
有人抬头,却见谢倾珩曲着一条长腿倚在栏杆边,目光专注地望着楼下。
众人顺着谢倾珩的目光望去,只见楼下站着个戴着帷帽的身影,正与一位助兴表演的舞姬低声交谈。
那人身姿挺拔,一袭青色长衫,与酒楼内的奢靡氛围格格不入。
一阵穿堂风掠过,帷帽的轻纱被微微掀起,在闭目避风的瞬间,谢倾珩看清了纱帘后那双碧绿如潭的眼睛。
“那是谁啊?”有人小声嘀咕,却见谢倾珩目光专注得仿佛要将那人看穿。
众人瞧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很快就被与那人交谈的舞姬吸引了注意力。
“要说跳舞,还得看那位……嗯……”一个锦衣公子挤眉弄眼,“你们懂的。”
众人会意地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位不便明说的人物。
那人与刚被赐死的太子交情匪浅,而靖西王又因太子一案受牵连。谢倾珩与那人本该势同水火,若非这层关系,他们早将那人一并“请”来了。
此刻见谢倾珩毫无反应,仍盯着楼下看,众人讪讪地住了口。
正当他们打算再劝酒时,谢倾珩突然起身,纵身从二楼一跃而下。
“世子!”惊呼声中,众人慌忙扑到栏杆边。
楼下戴帷帽的人闻声抬头,正对上一双星河倾覆其中的眼睛。
那人从天而降,风声猎猎,衣袂翻飞。
苏御揽睁大了眼睛。
谢倾珩轻盈落地,几乎半拥着他。灼热的呼吸混着酒气透过纱帘喷洒在颈侧,苏御揽僵在原地,随即手中一轻——谢倾珩抽走了他的佩剑。
剑光一闪,谢倾珩已旋身跃上舞台。
开刃的宝剑在他手中化作银龙,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边塞特有的凌厉之美。剑锋所过之处,似有寒风掠过,斩断一切束缚。
苏御揽站在台下仰望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剑光中不断交汇,如刀剑相击,火花四溅。
谢倾珩的眼神炽热而专注,苏御揽也不闪不避,直直迎上他的视线。
一舞终了,喝彩声几乎掀翻屋顶。
苏御揽却纹丝不动,只是静静望着台上,谢倾珩同样沉静地回望,片刻后纵身飞回二楼。
苏御揽这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夜色渐深,酒楼里的人声渐渐稀疏。一盏盏灯笼被熄灭,只余几处微弱的烛光在角落里摇曳。
那些醉醺醺的纨绔子弟陆续被家仆接走,最终只剩下谢倾珩一人独坐。
店家在柜台后急得直搓手,却不敢上前催促这位世子殿下。
深冬的寒意从门窗缝隙渗入,酒楼的温度越来越低。桌上的酒早已冷透,谢倾珩却恍若未觉,仍一杯接一杯地往喉中灌着冷酒。
忽然,他身边的影子微微一动,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谢倾珩倒酒的动作一顿,眯起醉眼看向来人。
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聚焦,待看清后,他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醉意的沙哑:“是你啊。”
苏御揽此刻未戴帷帽,清冷的面容在烛光下格外分明。
他沉默地在谢倾珩身旁坐下,只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嗤——”谢倾珩冷笑,“来看我笑话?”
苏御揽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抽出了被谢倾珩手肘压着的佩剑。
“你拿了我的剑,”苏御揽淡淡道,“我自然要拿回来。”
谢倾珩被他抽剑的动作带得身子一歪,就顺势歪头看他:“只是为了剑?”
苏御揽回望着他,声音清冷:“不然呢?”
谢倾珩不再言语,自顾自又倒了杯酒。他举起酒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苏御揽:“陪我……喝……”
谢倾珩的眼睛真是生得极好,又亮又深,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格外摄人心魄。
眼尾此刻带着几分醉意的慵懒,却仍掩不住骨子里的锐利。他就这样直勾勾地凝视着苏御揽,目光专注得仿佛世间再无他物。
苏御揽移开目光:“……我不喝酒。”
谢倾珩闻言缓缓放下酒杯,却仍一瞬不瞬地盯着苏御揽看。
灼热的目光一寸寸描摹过苏御揽的眉眼、鼻尖,最后停留在那抹红润的唇上。
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样直白浓烈的注视让苏御揽如坐针毡,他刚起身,手腕却猛地被拽住。力道之大让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倒了下去,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你……”话音未落,一片阴影已经笼罩下来。
带着酒气的唇以不容抗拒之势压了下来,炽热的吻如暴风骤雨般席卷了他的所有感官。
舌尖轻叩处,禁锢的城池终究败下阵来,轰然洞开。
谢倾珩带着燎原之势侵入幽深的疆域,温热的浪潮裹挟着辛辣的醇香,酒香与气息缠绕成丝,将两人溺毙在微醺的漩涡里,分不清是酒意漫过喉咙,还是心跳震碎了呼吸的节拍。
苏御揽被这口烈酒冲得脑中一片空白,他的挣扎被尽数吞没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眼前阵阵昏暗,唇齿灼热。
谢倾珩猛地扣住苏御揽单薄的肩膀,指节深陷,几乎要捏碎那层皮肉下的骨头。
力道之大,让苏御揽瞬间痛哼出声,身体被这蛮横的力量强行扭转、钉在原地。
紧接着,另一只手如毒蛇般缠绕上来,精准地锁死了苏御揽试图反抗的手腕,反剪到身后,动作粗暴得没有一丝转圜余地。
苏御揽吃痛,被迫仰起头承受。
谢倾珩的眼神死死锁住他,那目光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和毁灭欲,像一头死死咬住猎物咽喉的孤狼,獠牙深陷,嗅到了血腥味,便再不可能松口。
他看着苏御揽在他掌下徒劳地挣扎,身体因痛楚和窒息而剧烈起伏,这挣扎非但没有激起他的怜悯,反而像火上浇油,让他心头的戾气更甚,钳制的力道也越收越紧。
就在这紧绷的几乎要断裂的窒息时刻,他脑中隐隐约约传来了几声粗鄙之语,清晰地刺破了空气:
“诶,快看,那不是苏御揽吗?”一个声音带着点惊讶和看热闹的兴奋。
“哪里……啧,还真是他。”同伴眯着眼确认,语气里满是轻蔑,“瞧那样子,又在招谁呢?”
“太子谋反,他是太子伴读,当初就该一块儿拖出去砍了!凭什么他不但没掉脑袋,反而还一路高升,官运亨通?”
“嘿,这还用说?说不准太子就是他害的!踩着旧主往上爬,这种人最是阴毒!”
“那这么说,靖西王世子殿下……也是受他牵连才被圈禁的?”
“嘿,还真别说!那位世子殿下如今被留在京中当‘质子’,看着自家老子倒霉,不得恨死他?”
“何止是恨啊!依我看,肯定巴不得亲手杀了他才解恨!”
“可惜了,可惜了……以后我们想请世子喝酒寻开心,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便找个由头把他‘请’来助兴了。”
“唉,没办法,谁让他们两现在是不死不休的血仇呢?”
“走走走,别说那么多了,晦气!喝酒去!”
声音渐渐远去,留下污秽的尾音回荡。
一人踩过他们刚才站脚的地方,抬头阴冷的看着他们的背影。
那些刻毒的议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深深刺入谢倾珩的心底。
为什么?
谢倾珩盯着苏御揽近在咫尺、因缺氧而泛红的脸,心底的野兽在咆哮嘶吼:为什么太子会谋反?为什么父亲要受牵连?为什么独独要我留在这京中如同囚徒?为什么……你偏偏是太子的伴读?为什么是你?!
这些盘旋已久的、无解的怨毒与痛苦,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点燃了他眼中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火星。
他猛的低下头,不再是粗暴的钳制,而是带着一种更加凶狠、更加绝望的掠夺。
滚烫的气息不由分说的覆压下来,堵住了苏御揽所有可能的呼吸与言语,那不是温存,是啃噬,是碾磨,是带着血腥味的厮缠。
没有任何温情,只有蛮力的力道和想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戾气。
苏御揽只觉得嘴唇瞬间麻了,紧接着是尖锐的刺痛,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顺着脊柱急速攀升。
手脚的力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毁灭气息的亲密瞬间抽空,变得绵软无力。他摇头挣扎,试图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掠夺。
颈侧那枚精致的鲜红流苏耳坠,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疯狂地摇曳、晃动。
谢倾珩的目光,原本燃烧着狂怒的火焰,却在厮磨纠缠的间隙,猝不及防的被那剧烈晃动的、鲜艳欲滴的红流苏攫住了。
那抹刺眼的红,像血,又像是某种无声的招引,牢牢定在他的视线里挥之不去。与此同时,巷口那几个酒鬼最后几句不堪入耳的调笑,如同魔咒般再次在他耳边炸响:
“那苏御揽长的真是绝了!老子就没见过这么勾人的男人!他要不是个男人,我说什么都要……”
“他本来就长那副妖精模样!还成天带着个那么艳的耳坠子,不是存心勾引是什么?”
“就是!一晃一晃的,晃得老子心痒痒……真想尝尝那红穗子下面是个什么销魂滋味儿……”
“轰”的一声,那些污言秽语如同滚烫的油,浇在谢倾珩本就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他紧盯着那截在白皙颈侧剧烈晃动、如同挑衅般的鲜红流苏,以及流苏下脆弱的仿佛一折就断了脖颈,眼底最后一丝清明彻底湮灭。
他猛地松开对苏御揽唇齿的肆虐。
骤然涌入的空气让苏御揽眼前阵阵发黑,他像濒死的鱼被抛回水里,大口大口地、贪婪而急促的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试图填补几乎耗尽的氧气。
颈侧的流苏随着他的喘气,还在微微颤抖。
然而,没等那口气彻底喘匀,甚至没等他看清谢倾珩脸上的神情——
那刚刚暴露在空气中的、还带着汗湿凉意的脆弱肌肤,猛地炸开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刺痛!
“呃——”苏御揽的身体如同被扔上滚烫菜板的活鱼,痛得猛地向上弹起,又被死死地按住,动弹不得。
谢倾珩凶狠地咬上了那截白皙的侧颈。滚烫的舌尖舔舐过被牙齿刺破的皮肤,带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湿黏和刺痛,随即又是更深的啮咬。
苏御揽本身就已经被他之前的暴行弄得手脚发软,此刻颈间传来的剧痛和那诡异湿热的触感,更是彻底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痛到了极致,苏御揽眼底那片混乱竟奇异般的沉淀下去,凝结成一片死水般的冰冷。
他停止了所有无谓的挣扎。身体紧绷的肌肉线条缓缓松弛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生理性颤抖。
谢倾珩察觉到掌下这具身体的骤然安静,下意识地放松了力道。
苏御揽眼中寒光乍现!刚才那片刻的死寂,不过是积蓄最后力量的伪装。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谢倾珩的胸膛狠狠一推!
这力量之大,超出了谢倾珩的预料,他猝不及防松开钳制。
就在谢倾珩身体失衡、视线重新聚焦的刹那——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掌掴声骤然响起。
苏御揽的巴掌狠狠地甩在了谢倾珩的脸上!巨大的力道将谢倾珩的头打得猛地偏向一侧,几缕散落的发丝凌乱地黏在骤然红肿起来的颧骨上。
谢倾珩被这一巴掌打得有些懵了,脸颊上火辣辣的剧痛让他沉默下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方才还燃烧着狂怒和欲念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如同暴风雨后死寂的寒潭,一瞬不瞬地盯着苏御揽。
苏御揽猛地发力,从他滚烫的怀中挣脱出来,踉跄着后退一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昏暗的烛光映出了他的狼狈。
唇瓣被碾磨得红肿不堪,微微肿起,带着被过度蹂躏的痕迹;白皙的侧颈更是红了一大片,几滴血珠从伤处蜿蜒而下染红一小片衣领,眼尾晕开一片惊心动魄的绯红。
然而,这所有旖旎暧昧的痕迹之上,那双眼睛却是冷的,极致的、清醒的、刺骨的冷,像深冬寒潭下冻结千年的玄冰,没有丝毫温度。
苏御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冰碴:“醒了吗?”
谢倾珩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眼眸在酒意和烛光下显得幽深难测。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辩解刚才的唐突,也未流露出丝毫歉意,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人根本不是他。
苏御揽被他这沉默看得心头火起,他用力抿了抿那刺痛发胀的唇瓣,不再看谢倾珩一眼,他猛地转身,就要离开此处。
“唔……” 一声压抑着痛苦的、模糊的低吟自身后传来,带着醉酒之人特有的混沌。
苏御揽的脚步硬生生钉住。他僵了一瞬,终究还是蹙着眉,缓缓转过头去。
只见谢倾珩不似方才那般蛮横,此刻无力地靠在墙角,用力地按压着太阳穴。
他眉头紧锁,俊朗的面容因剧烈的头痛而微微扭曲,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紧闭着眼,唇色发白,那副模样,倒真像是被宿醉折磨得苦不堪言。
苏御揽心头那簇燃烧的怒火,被眼前这痛苦的模样浇熄了大半。
罢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何必跟一个被酒气完全掌控、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计较?
他在原地静立了片刻,看着谢倾珩因头痛而微微蜷缩的身体,最终还是迈开了步子,在谢倾珩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几秒,然后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跟我走。”
谢倾珩似乎被这声音惊动,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有些涣散地聚焦在眼前这只手上。
他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对上苏御揽那双依旧没什么温度的眸子,混沌的脑子里似乎转了几转,才哑声问:“去哪?”
苏御揽的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言简意赅:“去你的王府。”
“……” 谢倾珩沉默了几息,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清了但拒绝理解。他避开苏御揽的视线和那只伸着的手,嘟囔道:“……不去。”
苏御揽伸出的手并未收回,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这个醉鬼配合的理由,于是他沉声问道:“为什么?”
谢倾珩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迷茫地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混乱的思绪,半晌,才带着浓重的倦怠低低说道:“又没人……空荡荡的……回去干什么?”
那声音轻飘飘的。他说完就又微微仰头靠在墙上,线条分明的下颌线绷紧,流露出一种与平日里玩世不恭截然不同的、深沉的孤寂。
苏御揽伸出的手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坐在地上的人。
谢倾珩看起来总是那般玩世不恭,带着一身在边塞风沙里滚打多年都未曾磨灭的矜贵气度,像是什么都不在乎。
但苏御揽没有忘记方才他舞剑的身影,那骤然迸发的足以割裂夜色的凛冽杀伐之气是何等的锋利逼人,像蛰伏的猛兽不经意间泄露了真实的獠牙。
京城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从来就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在广袤苍凉的边塞,他是那里自由不羁的风沙,生来就该翱翔于天地,而非被锁在这锦绣堆里做一只供人观赏的金丝雀。
若非……若非被那些无形的枷锁和皇命所迫,他又何至于自甘堕落,混迹于市井流氓之间,消磨这满腔的锐气与抱负?
苏御揽看着他那副颓然又孤寂的样子,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我不是人?”
谢倾珩闻言,困惑地抬起头,努力聚焦视线,认真又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苏御揽。他看了很久,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又像是在努力理解这句简单话语背后复杂的意思。
半晌,他低下头,似乎在费劲地思索着什么难题。最终,他像是终于得出了一个勉强成立的结论,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那你……跟上。”
话音未落,他已经踉跄着下楼走了出去,他刚迈过门槛,脚下便是一软,高大的身躯直直向前栽倒下去。
苏御揽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扑通”一声摔在冰冷的雪地里。
“……”
苏御揽闭了闭眼,额角青筋微跳,实在是被这醉鬼折腾得没了脾气。
他认命地弯腰,用力将瘫软成一团的谢倾珩从雪地里拖拽起来,咬咬牙,将他沉重的身体半扛半背地弄到自己背上,深吸一口气,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靖西王府的方向艰难走去。
京城的雪夜,寂静而空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将最后一丝星光也彻底遮蔽。大雪覆盖了朱墙黛瓦,掩盖了青石板路,将整座城池都裹进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银白里。
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檐角悬挂的几盏昏黄灯笼在风雪中飘摇。
夜早已深了,万籁俱寂,唯有靴子踩在厚厚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回响在死寂的街巷。
谢倾珩身形本就比苏御揽高大挺拔,此刻失去意识,全身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背上,更是如同一座难以撼动的小山。
苏御揽脚下像是灌了铅,背脊被压得微微弯折,步伐却踏得极稳,在身后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
途径一处深宅大院,一株虬劲的老梅树倔强地将缀满红梅的枝桠探出高高的院墙。
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枝头乱颤,几片殷红的花瓣被无情地抖落,打着旋儿,乘着风势,轻盈无声地飘落在苏御揽的肩头,停留在他乌黑的鬓发间。
那一点艳红在素白的雪夜里分外夺目,带着幽幽冷香。
然而背负着重物的苏御揽对此浑然不觉,他全部的力气和心神都用在对抗背上的重量和脚下的湿滑上,无暇顾及这风雪的馈赠。
背上的人似乎被这阵夹杂着梅香的、阴冷刺骨的寒风刺激到,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竟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清明。
谢倾珩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视线模糊而晃动,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雪白背景,以及……一点跳跃的、鲜艳的红色。那红色缀在前面人的肩头和发间,随着步履轻轻摇曳。
一股极淡却清冽的冷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被酒气麻痹的鼻腔。
红色的……花?好香……
尽管步履维艰,苏御揽依旧竭力走得平稳,下意识地为身后的人挡住了正面袭来的寒风。
规律而沉重的靴子碾过雪下冰粒的“嘎吱”声,单调地敲打着耳膜。鼻尖那若有似无的冷冽梅香如同一个遥远而温暖的幻梦。这点滴的安稳感,成了压倒意识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倾珩只清醒了这短短一瞬,眼皮便沉重地再次合拢,头一歪,彻底陷入深沉的昏睡,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苏御揽冰冷的颈侧。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意识像被卷入漩涡中,挣脱不出来。
谢倾珩感觉自己被轻轻放了下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
紧接着,一阵沉闷却持续不断的“咚咚咚”声敲击着他的耳膜和神经。他难受地蹙紧了眉头,试图驱散这恼人的噪音。
那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然而仅仅是一瞬,更急促、更响亮的“咚咚咚”声再次响起。
这持续的噪音终于强行撬开了他沉重的眼皮。谢倾珩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头痛欲裂。
就在他勉强聚焦目光的瞬间,身后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打开了。
明亮的灯光骤然从门内倾泻而出,刺得他下意识眯起了眼。随即,几声带着惊愕与狂喜的呼喊刺破了雪夜的寂静:
“世子殿下!”
“是殿下!殿下回来了!”
门内瞬间涌出好些人影,七手八脚地、吵吵嚷嚷地将他扶住,簇拥着往温暖的府内走去。
喧闹的人声如同无数根针扎进他胀痛的太阳穴,谢倾珩只觉得烦躁不堪,他垂着头,任由人搀扶着,混沌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好像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中一闪而过。
他被搀扶着跨过高高的门槛。就在身后沉重的大门发出闷响,即将缓缓合拢之际,谢倾珩像是心有所感,艰难地回头望去。
透过那越来越窄的门缝,他的视线落在了门外冰冷的石阶上。
他看见了一朵静静躺着的小小的、被寒风蹂躏过的红梅,像一个被遗弃在风雪中无声的印记……
谢倾珩醒来时,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昏沉。他撑着床榻缓缓坐起,指节抵着太阳穴,试图揉散那股钝痛。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几个画面:觥筹交错的喧嚣,杯盏碰撞的清响,然后……便是长久的对着什么东西出神。
再往后呢?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再睁眼时,刺骨的寒意已将他唤醒,人竟已站在自家府邸的门槛前。
他抬手摸了摸脸颊,指尖触到一丝细微的刺痛,像是被寒风刮过的痕迹。
“看来是醉得厉害,连怎么回府的都不记得了,怕是半路上被冻得狠了,才留下这浅浅的伤,”他这样想着。
可很快,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苏御揽在躲他。
不是那种顾忌身份的疏离,而是真真切切的避让。
远远看见他时,便立刻侧身绕道。若是狭路相逢,那双总是冷淡疏离的眼睛便会倏地移开,连带着整个人都微微绷紧,像是生怕沾染上什么似的。
谢倾珩起初只当是错觉,可次数多了,便再难忽视。
他心里掠过一丝微妙的不悦。躲什么?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还能吃人不成?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
他们此番境遇下本就立场相悖,苏御揽不愿与他有半分牵扯才是正常,他本就不该再和苏御揽接触,这下难道还要上赶着讨人嫌?
于是他也冷了神色,再遇时,便只当未见,连余光都吝啬给予。
可心底到底存了疑。
那夜醉酒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并非不好奇,可这问题……问不得。
堂堂谢家世子,若真开口问旁人:“我那夜醉后,可曾失态?”那岂不是自取其辱?
“酒后失仪”和“一时风流”,虽都是荒唐,可前者是丑态百出,后者却不过是风月闲谈。
他宁可让人误会自己醉后去寻花问柳,也不愿被人知晓他可能当街发疯,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蠢事。
所以,他没问。
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仍会想起那一夜模糊的记忆。鼻尖似乎萦绕着一缕极淡的冷香,像是雪中寒梅,清冽至极。眼前似乎还晃过几抹艳色,红得刺目,像是……红梅?
可这些画面太过破碎,又像是梦境与现实的混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于是,那缕香、那抹红,便被他当做是一场荒唐梦,随手塞进了某个记忆的角落里,成了一个不愿深究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