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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江舟泛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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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稚鱼猛地一惊,仓皇地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水,抬起头。
只见旁边一个棚子下,有一个半倚着身子的病人看着她。
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亮得发光,看见她嘴角一扬,带着点顽皮,看穿秘密的笑意。
“我…”江稚鱼一时语塞,反问他,“你一个病人怎么在外面乱晃。”
“病房里实在是闷得慌,我想出来透透气,江医官千万别把我抓回去,就让我待一会,很快我就会自己回去的。”
说着,少年还笑了笑,声音听着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温柔:“大家都说,江医官什么也不怕,什么都能治好,原来你也会哭啊。”
这句话像是戳破了她的坚强,她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回道:“当然了!我也是人,我也会哭,我也会害怕,害怕救不了你们,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害怕辜负大家的期望…”
说着说着,她就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和压力,所有强装镇定,强颜欢笑都对着这个陌生的少年倾泻而出。
而少年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轻轻说道:“怪不得。”
江稚鱼抬起头,少年则看向身后病房里明明已经痛苦到极致却仍旧努力配合,明明每天看着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却仍旧选择等待,缓缓道:“我们每天看着你不吃不喝地救人,好像永远不会累,永远不会倒下,还以为你是天上下来的神女,是来拯救苍生,是不会哭的,原来你只是将这一切藏起来了。”
少年费力抬起手指了指病房的方向:“李大叔还说,江医官这么厉害,从来没见你退缩过一次,一直拼尽全力救我们,相信你一定能找到法子救大家,都愿意等着你制药成功,他们都说你是神女,其实神女也是可以哭的,对吗?”
江稚鱼闻言一怔,看向那些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人们,在她救治这些人的时候,在病房穿梭的时候,这些人的目光没有怨怼没有怀疑,反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和期盼。
她忽然明白了。
原来她早已成为了一种信仰。
为什么疫情越来越严重,人们却始终拧成一股绳,不敢松一口气。
是因为她的坚持,她的不放弃,是她每一次拼尽全力的尝试,点燃了这些人对生的渴望。
她,就是他们信心所在。
只要她不放弃,这些人就不会放弃。
一瞬间,那些压在她胸口喘不上气的期望化成了沉甸甸的信念,这份信念在此刻带给她新生,带给她力量。
江稚鱼猛地擦去眼角的泪花,站起身,脸上的泪痕未干,但那双眼睛重新燃起了比之前更加坚定的光芒。
“你说的对。”江稚鱼对着少年,也像是对自己说,“神女也会哭,但哭完了,就会继续朝前走。”
说罢,她大步朝前,走回那间堆满药渣的药棚,挺直脊背,不再退缩。
既然信仰已在心中,她便是燃烧的火把,她会在黑夜中不停奔走,为所有人点亮希望的曙光。
十日之期将至,大殿上气氛再次紧绷。
周正这次的言辞比上一次更加激烈:“圣人!十日之期将至,可疫区内情况丝毫未见好转,每日死者数十,那妖女所谓的防疫之法,臣看来不过是耗费钱粮,徒增死伤!臣恳请圣人,即刻将此妖女抓回问罪,以安民心,以整朝纲!”
萧钰位于圣前,他压住怒火,用一种极为冷静的语气回应:“首辅大人此言差矣。”
他侧目而视,目光锐利:“大人可知疫区内如今是何光景?可知江医官连续数十日衣不解带,每日睡不足一时辰?可知她为了研制救命之药,亲自尝药,数次呕吐至昏厥?可知那些病人垂死之际喊的都是江医官救命?”
萧钰每说出一句,心中便痛十分,每日与她有关的汇报都让他心如刀割,她几乎是要把自己逼到死路,几乎是耗尽心血也要救那些患者,她在疫区如此艰难,周正这老匹夫却在这辱骂她为妖女。
“她从未放弃任何一个患者,也从未停止研药,她愿意以一己之躯挡在瘟疫面前。”
萧钰冷冽阴沉的目光落在周正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质问他:“他们都不愿放弃,难道首辅大人,你要放弃吗?”
一番话,用“放弃”的罪名将议论压了下去,周正面色铁青,一时不好反驳,只好退了下去。
下朝后,他仍旧对此事耿耿于怀,此妖女迷惑太子,霍乱朝纲,如今还在民间为非作歹,他倒要亲眼去看看,这个被太子夸得像是救世神女一般的江稚鱼,究竟有什么手段!
马车在隔离区外被拦下。
经过层层通报,洒水,甚至更换了厚厚的防护服和口罩,周正才被允许进入疫区。
他才刚走到最外围的观察房,身边的侍从下属都紧张地不断提醒:“大人小心脚下!”
“大人,小心避让,这里有污水!”
他紧皱眉,小心翼翼走着,身边人也如临大敌,一时好不狼狈慌乱,而与他这副滑稽模样形成对比的却是疫区忙碌却井井有条的秩序。
“江医官呢?”他询问带路的士兵。
士兵正想回话,他便已经看到了那个身影——
只见江稚鱼从一个病房里跑出来,发髻微乱,寒冬时节脸上却满是汗水,白衣医袍下沾满了泥渍和药汁。
她从眼前匆匆跑过,全然没在意有个一品大臣在此,她只将全部心神都系在身边士兵抬着的担架上。
“快!快抬到重症房!注意让他头保持倾斜,避免呕吐呛住气管!”她一边跟着担架小跑,一边跟身旁的女医吩咐,“快去准备盐糖水,还有杀菌汤,之前给素青用的药剂拿来给他试一试,快去!”
正说着,担架上的老人突然剧烈呕吐,全部吐在地上以及衣物上,污物飞溅,一旁的侍从下意识退后一步,还挡着周正道:“大人小心,这些污物会传染的!”
然而江稚鱼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迅速清洁老人的呕吐物,防止老人被呛到,还沉着冷静地指挥着:“马上清理这里,再用石灰水消杀,动作快,片刻也不要耽误!”
“江医官!这里有人出现高温抽搐!”
“我马上来!先给她补充盐糖水!”
江稚鱼的身影在疫区内来去奔波,永不停歇,经过他们身边就像是为他们带来了希望,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期待和信任。
周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看着那个在污秽与死亡中穿梭,眼中却充满信念的少女,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这纤尘不染的官袍,看着周围如临大敌,面露嫌恶的侍从,他突然觉得脚下的金丝靴变得格外刺眼。
一旁负责带路的士兵低声向周正汇报这里情况,言语间是掩盖不住的敬佩:“江医官的规矩极严,饮水必须煮沸,触碰病人必须净手,分区隔离,任何人不得擅自流动,违者便是军规处置,江医官还将自己的屋子让给那些重病的患者,自己就在一旁的棚子里休息一会,也不多睡,醒过来就彻夜守着这些病人。”
谈到此处,士兵还指了指江稚鱼的棚子,那是个草棚搭起,潦草破败的地方,如今寒冬,夜里冷风袭来不知道得有多冷。
“江医官太拼命了,这都十几天了,属下就没见过她正经吃过一顿饭,睡过一个安稳觉,不是在救人就是在研制药,这里的人都服她,我们这些兄弟也服她,大伙都愿意相信她,都觉得有她在一定会有法子的。”
周正看着这个疫区,原以为是一片惨状,结果却是有条不紊,每个人,每一位医者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奋力救人,救完一个病人便提起药箱去救下一个病人,太医,女医都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士兵管理着秩序,病人相信医者,有人死了,被担架抬走,也有人活了,被亲人拥入怀中。
士兵唤了一声江医官,江稚鱼从病房内回过头,才发现周正的身影。
她将病人的情况交代完快步而来。
“周大人。”江稚鱼在出宫前见过他,他还反对过她来疫区。
周正面色凝重,早已想好的斥责在见到此情此景,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只是拧着眉头,不解又急迫地问她,像是为自己寻得一个答案。
“江姑娘为何如此?明明可以屈居背后,专心研制药物,自有太子为你保命,为何要这般不顾危险地去救人,为何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你不怕死吗?”
没想到江稚鱼只是轻轻一笑,目光温柔而强大。
“周大人,我捡回这条命,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为了救天下人,如果哪一天真的要我死,那便让我死在去救人的路上。”
说罢,江稚鱼躬身一拜,转身冲回那片重症区。
在这抗瘟疫的前线,那个穿梭在病人与医者之间的背影格外瘦小,周正望着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他站在这里,被层层保护,畏疫如猛兽,而他口中的妖女,却在最危险的地方,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挽救每一个生命。
朝堂上,他指责她的“罪行”,为了天下为了百姓为了社稷。
疫区内,却是这个女子,这个他最看不上的女子,才是真正为天下为百姓着想。
为救天下人而身先士卒。
试问他自己,做得到如此吗?
一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如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在她的坦然无畏面前,在她的真实真诚面前,他所有的质疑,弹劾,抨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是…卑劣。
礼教面前,制度面前,她今时今日的一切都在告诉他。
虽千万人,吾往矣。
周正久久伫立,最终,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疫区。
而身后,少女仍旧奔跑救人的身影,那片疫情肆虐却仍有希望的土地,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带来翻天覆地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