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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初遇 ...

  •   白杨从不做梦。她不认为她在做梦。

      她站在一小片血织成的网中,她不仅是站在血网中的形体,还是她所站的网,还是网所在的空间。她拥有人类的感官,也同时拥有网的感官和空间的感官。

      她的感官变得精微而幽邃,她能感受呼吸的空气在身体内部的吞吐和运作,能感受网承接她体重时的下陷变形和弹力拉扯,能感受到空间因她规律的呼吸和心跳而海浪般潮起潮落地律动着。还有更深的感觉,在她所感受的更深感觉里,她是她,她是网,她是空间,而空间又是网,又是她,物形消失了具体的界限,万事万物由精神相连,在她不再执着自身的刹那永恒中,她是万事万物,万事万物是她。

      她的血在流,血在织就一张她的网,她的空间因不断织就的血网而向外延伸,她得以探触更广阔的虚空领域。她同时在融化,她的人形因她血液流失而迅速溶解。那血从子宫中涌出,她感觉她可以源源不断涌流变幻,直到全然化为这张不断生长的红网,这片不断伸展的空间。

      更多的血丝从她周身逸出,她皮肤开始破裂,血管从体内伸出,血网从她脚下的一张平面成为以她为圆心不断向外触伸的球状,她像一颗正在爆裂的种子,她的人皮是种皮,她的骨肉是营养,她血管是根须,她正在蜕变,从人形向暂未观测到的未知进化,她仍保有作为人类时的意识,但她的感官,她的情绪,都从她体囊中抽出再灌养正不断伸拔的根系,而她不能阻止。

      她变成一团血红的球根,她仍是她,她仍是根,她仍是根所在的空间。

      而她又不再是她,人类的记忆和感知逐渐变得稀薄,这些让她成为她的意识在远离她,就像一腔热血从心脏一直流移到肢体末梢而不再回流,她正在因膨胀的生长而失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闹钟响起,白杨睁开眼睛,手环提醒她今天需要去医院复诊。

      在白杨即将经过的医院病房,有一盏灯在窗帘后轻浅亮着。青年在痛。他痛到浑身僵直,不停翻身呕吐,他吃了太多不能消化的食物,可男人还要喂,男人喂他就会吃,他吃下去又苦痛地吐出来,进食,呕吐,进食,呕吐,不断循环,眼泪随每次呕吐噼啪,男人把他脸抬起来,掀开他垂落遮掩的长发,张嘴,啊,他吞咽,他伏在他身上痛,他转身又吐,食物怎样进去就怎样出来,今天不行,他的胃不再消化,仿佛变成一个排泄器官。

      只要他说不,只要他说一个不字,男人就会停,可他不说。他偏偏不说。他只好继续吞咽和吐的流程,他抓着被子,男人抓着他头发,要保证他干净,不会吐到自己身上,胃液灼烧喉咙,他好多次被呛到,好多次,他抓着男人衣服,他在叫,他很痛,仿佛有谁在拧断他骨头再复原碾碎,一遍遍,相比下呕吐更像令他分心而分担他的疼痛。

      “千帆……千帆……”他喊,他睁大看不见的眼睛,大口大口呼吸却根本吸不进一次空气,男人放开他,他不再感到身边有任何人存在,“千帆……千帆!!”他央求道,他又开始呕吐,男人不回应他,他又开始叫,大叫,惨叫,哀嚎,哀求,毫无顾忌地丢掉所有颜面和礼貌。

      他昨天早上不还说可以离开他吗,他试试他做到了吗,现在还不是在这里惨叫他的名字,他为什么要走呢,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走,男人抓过他为青年准备的精致食物,掰开他嘴,他会听话张嘴的,他一勺一勺灌进去,青年猛烈摇头,青年眼泪有血,青年再度喷呕出来,青年伏在他身上,青年却不向他求饶和求救。

      “这次够了吗……这次还要多久你才会够,你还要罚我多久以示你爱我多深?千帆?”青年只说,在一床秽物之中,在一地腥腐之中,在男人的怀抱之中。

      男人摘了他助听器不再还回,他听不见,他只能感受。而他要重新获得听力其实很简单,就跟他能让男人停止现在的粗暴行径一样简单,他只要说不。只要一声不。只要提出要求,只要不全盘接受。而青年选择折磨。那就继续受吧。到最后,什么都分不清了,痛和爱,哀伤和折辱,痛和以痛制痛的快乐和哀求,真正先哭起来的是男人。

      他抱着青年,哪怕这会让青年如火炙痛如针刺痛,他眼泪滴在青年头发落在青年脸上,“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好吗?你知道我没有你我会怎样、你完全清楚不是吗?不要要挟我不要离开我,我不要改变现状,这不是我期待的,你知道这不是我期待的。”

      青年听不见,但这么多年已足够让青年懂得,他吃掉男人的泪,这饱含悲悯的亲昵行为却不是男人所希求的爱,就像神的恩泽会平等降临每个人身上,青年并不因对方是谁而有所偏袒,只哀声说,“千帆,不要哭,你一哭我就走不了了,你知道的,你一直知道,这会让我难过,比现在我所承受的痛更痛,我不要你们痛……啊……我不会走好吗,不要哭好吗?”

      男人拎着青年脑袋撞在墙上,墙上炸开一片血花,他把青年砸在冰冷的墙上冷静冷静,他们都需要冷静。青年睁大无神的眼睛,脑袋像被钉在墙上,男人握起他的下巴在欣赏他,手指碾过他墙上的血给他涂红唇。

      “如果这是你真正希望的,你可以继续。”青年虚虚抬起不受控发抖的双手,勉强将自己撑在墙上,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底持续了多久,又还要持续多久,男人看见他手臂露出的针眼和缝线伤口,再次怒不可遏将他后脑往墙上砸去,青年瘫软在床,滑向他的怀抱。他绝不可以逃跑,绝不再能够。

      ……

      ……过了一天?还是两天?青年昏过去又醒过来,今天是何日?现在是何时?青年眨了眨眼睛,他感到疲惫。但他是不允许露出倦容的,他已享受了何等优渥的生活,他无权对此感到疲惫。

      他喊那个他必须要喊的名字,他正在那人怀中,“千帆,我醒了,我们起来好不好?”那人便骤然将他抓紧,埋进他头发深深地嗅,他发根有凝固的血痂,男人咬他头发,啃他头皮,他轻轻喘,男人帆便给他塞止痛药,一颗,两颗……远超常人所需而上瘾的量,因而令他胃脆弱。

      青年吐出来,“我不要,我不要再吃了。”他说不要,但这次等来的是杯温水,他喂他,灌他,他必须拼命吞服才不致猛灌的水洒溢出来,这让男人不喜欢,他总怪他奢侈又浪费。他一边说他,一边喂他,看他把金贵的食物吐出来,弄脏昂贵的衣服和地毯。有时候他会忍住,捂嘴,那会让他脊背耸动如春猫,他把他捡起来,抱在膝上,他吐到全身发软,在他耳边垂危吐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畸形成了这样子。

      水从他吞食不及的嘴边溢出,好像溺水的人,青年睁大眼睛,这是少数他不会吝啬的肢体语言,他的眼睛极大,极深,看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像跌进无生命的金色泉涌,因太过清澈洁丽而无法令任何生物存活。

      在这双眼睛面前,男人总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保护他是错的。放开他是错的,因而禁锢也是错的,囚锁也是错的,青年总不告诉他他想要什么,他便只好猜,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不知是否撞中正确答案,却早已失去耐心在试探中。后来男人不再猜,男人只给自己想要的。

      他不是什么都不想要吗,那他干脆就什么都塞给他,再把全部都夺走就好了。

      他拎起青年,青年又要开始和昨日、或上午下午……总之是和他昏睡前无异的一天,今天也许更糟,在他被男人拎起来的时候,他感受不到他的膝盖以下了。

      青年急切地摸向小腿,千帆说他再跑他就要把他膝盖骨挖掉,到时他就只能跪着逃走。幸好他摸到了他的膝盖骨。

      “你的腿怎么了?”男人注意到他不同寻常的举动,抓着他手摸他摸过的地方。

      青年忽而笑而很开心,像一朵花骤然艳放,越是美的事物就越是招引人摧毁。

      “我知道你不舍得挖掉我膝盖骨的。”青年说,“你看,我不会再跑了,我答应过你了,我不能再跑了。”青年欢快地推开男人,只见他双手撑起身体挪到床边,把两条不再动弹的小腿抱到床沿,双手从身后用力一推——

      怦的一声,他在男人面前毫无防备跌落,伏在地上开怀笑着。

      “你看,千帆,你的愿望总会实现,哈哈。”

      男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青年立刻止住笑声,神色忧惶地朝男人爬来,他摸到千帆的脸,他蜷进千帆怀里,他安慰千帆不要难过,不要为他难过,他额头碰碰千帆冒出冷汗的额头,他摸摸千帆眼角,还好这次没有眼泪,要不然他还要再想该如何止慰,千帆心跳得太快,太乱,他摸摸千帆怦怦跳的心,他为千帆感到很难过,他实在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还能怎样做。

      所以当千帆手掐上他脖子时,他一如既往没有拒绝。

      如果这样能为彼此止痛。他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为此不满的地方。

      他所得已经太多了,所以他从来不求,不奢望什么,他一条命不够还的,他该死一千次。

      是他太狡猾了,总把最难的决定和责任推给千帆,才让他不堪重负。

      “千帆,对不起。”青年开口,“我还是想要改变。我不想让你太难过。”

      “我说过我不要改变。如果你不要我难过你就给我保持现状……好吗?”最后两个字近乎哀求,但青年听不见,因而男人才会说,“你欠我的你就拿这条命来还,哪里都不要去,什么都不要想,我们就躲在什么地方当缩头乌龟,你就用你这条命好好给我还……这样就够了……够了你知道吗!!”

      “千帆。”青年又笑,笑得温柔,如阳光普照,“千帆。千帆。千帆。……千帆。我好想一直,一直能这样叫你名字。千帆。千帆。”

      千帆绝望地把青年抱进怀里,青年伏在他胸口继续喊他名字,每喊一次,就像猛戳一刀,他千疮百孔,也旧痛新伤。

      青年坐进轮椅,男人把他推到窗前,他感觉有光照,却并未同时感到暖。他没有完全失明,只不过眼中世界变成了一团遥远而模糊的光,他能遥望却不能触及。他的听觉也同样,戴上助听器能让远端的声音拉近而分明,而他仍需努力去辨识,尽管他一天之中听见的人声并不多,他所能接触的人也很有限。

      他想,也许拉开纱帘,打开窗子,阳光会更暖些。

      这些事情不需要千帆他也能做到。他伸手摸索着,他抓到了帘子,拉开,他摸到了窗台,他感到了发亮的玻璃。玻璃是冷的。他有些失落,但仍然期盼,像不到最后不死心的小孩,千帆会纵容他偶尔的顽皮的。

      他找不到开窗的锁扣,也许他站起来就能够到,哪怕他知道千帆离开时会把门锁一层又一层,他不会给他保留一扇窗。
      他双手撑着窗台支起半身,白杨看见他消失在窗后。

      只那么一瞬,白杨却很确定——没有人会有阳光下闪耀金色光泽的发丝,她只见过他有。

      她看他又从窗后现身,她朝他招手,呼喊,忽然想到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她可以跑过去,她想,同一层,她看到他和她的楼栋有连接的长廊。她想也不想就朝他跑去,却在长廊尽头遭遇了第一扇阻隔的玻璃门。

      “里面是加护病房,只有通过申请才能进入。”值班的护士说。

      “我是维安部调查员,里面有人我要查。”

      “加护病房不行,加护病房必须申请。”

      白杨放开护士,转头看窗外的攀爬路线,她不介意爬过去,如果能敲敲青年窗,还能吓他一跳。正当她摩拳擦掌准备跨越窗台时,男人在那玻璃门上按指纹。

      她立马认出那男人,抱走青年那高大男人。她立刻三两步挡在男人面前,“我是他朋友。他想见我。”玻璃门外已有保安过来,玻璃门内另一边也有。

      “然后呢?你觉得我会放你进去吗?”男人不悦皱眉。

      白杨仍死缠烂打地拦在门前:“是的。我要你让我进去,他想见我,是他说他想见我。你听见过。”

      男人冷漠地撇了她一眼,没有理她,却也没有阻止她跟进玻璃门去。

      玻璃门后的走廊内还有一扇病房门,透过门上的视窗白杨一眼就看见青年在里面。

      白杨还要跟进去,男人才冰冷开口:“他过敏你知道的,你找他可能会让他发病死去。”

      “那我就站在门外,你告诉他我来了,我就在这里。”

      “好,那你就在这里等着,看着。”

      男人进去,白杨停留,一男一女两个保镖出现在白杨身后。

      白杨趴在病房视窗看,看见男人当着她面,开始脱青年病服。

      一件一件,宛如当白杨的面撕剥青年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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