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雨打青灯血污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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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天气已十分寒冷，连日的阴云沉沉地压在了天际，将整座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色调里。淅淅沥沥的冷雨时断时续，敲打着屋檐和石板路，更添几分萧瑟。街上行人寥寥，偶有几个匆匆而过的身影，也都裹紧了衣衫，低着头快步而行。聚沙庵里香客也比往日稀少许多，殿前几炷残香袅袅，更显得冷清。待到暮色四合，庵内已无一个香客，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雨中摇曳。小尼们合上沉重的庵门，木栓咯吱作响，随即各自踏着湿漉漉的青砖小径，回到自己的禅房去了。雨声渐密，整座庵堂便这样沉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这时泰小姐来到了祥森和祥林同住的房中，见祥林正在一个小炉上煎熬着中药。药看来快要煎好了，房中已经散发着阵阵的药味。
见了师父进屋，祥林、祥森都起身向师父请安。
泰师父也就在房中的椅子中随便地坐了下来。她望着冒着热气的药说：“药差不多好了吗？煎了多长时间了？”
“可以了，大概煎了一个时辰了。”祥林坐在炉子前，小心地看管着。
三人围坐在了药炉前，炉火熊熊，炙热的红光映在她们的脸上，将原本苍白的肌肤考得发烫，甚至泛起一层不自然的潮红。外头寒风刺骨，而这狭小的堂屋内却燥热难耐，仿佛连空气都被这炉火煮沸了。这本该是清修之地，香烟袅袅，梵音低诵，可此时，却酝酿着一场悖逆佛理的杀孽。
佛门清净地，本来远离尘世纷扰，戒绝贪嗔痴妄。可人心终究难逃业障，一旦邪念滋生，便如野火燎原，再难遏制。他们本是为了遮掩一桩不该发生的丑事，为了维护佛门在世人眼中的庄严圣洁。可讽刺的是，此刻他们所准备做的，恰恰是最亵渎佛法的行径。
“这两天天气不好，下着雨，更觉得阴冷。所以香客也不太多，这回已经没有外人了，所以我吩咐她们将大门给关上。”泰小姐说话声音很低、很慢，尤其在这种时候，更觉得气氛也很凄凉：“祥森，待会儿，你喝了药就躺下睡吧。”然后又对祥林说：“祥林你要陪着好好地照顾她。”
“知道了。”
这时药已经煎得差不多了，只见祥林用一块抹布小心地将药罐从炉上捧了下来，随后又慢慢地将药罐提起，壶嘴朝向桌上安放着的大青瓷碗倒去。
黑褐色的药汤从壶嘴缓缓倾出，粘稠的汁液拖拽着细长的丝，坠入碗底时发出沉闷的“嘟噜噜噜……”水声，像一滴滴泪砸在空寂的深潭里。药气瞬间蒸腾而起，苦涩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仿佛连呼吸都染上了难闻的气息。碗中药汁晃荡，映着炉火的红光，像一汪浑浊的、将涸的血。
倒药的祥林手很稳，可最后那一滴却迟迟不肯落下，却悬在壶口，挣扎了片刻，终于无声地坠入碗中-----仿佛它自己也知道，这碗药一旦饮下，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炉火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三人盯着那碗黑色的药汤，谁也没有开口。腹中的胎儿尚未成形，可终究是一条性命。而她们日日诵经念佛，讲的是慈悲为怀，不杀生的戒律，如今却要亲手扼杀着无辜的生命。何等讽刺，何等罪孽！
泰小姐的手指死死攥着念珠，指节也已经泛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丝开脱的理由。祥林脸色煞白，指尖微微发颤，仿佛那碗药汤是烧红的洛铁，多看一眼都会灼伤眼睛。而祥森，早已泪流满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仿佛连悲泣都成了奢侈。
她们比谁都清楚，这是造孽。可若不这样，丑事败露，佛门清誉扫地，她们又该如何面对世人的指摘，香客的唾弃？恐惧、愧疚、无奈，像毒蛇一般缠绕着三人的心脏，可她们别无选择，眼前的这碗汤，终究是要灌下去的。
泰小姐这时更觉得不该当面看着这种残忍的事情发生在她的面前，但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她也只能摆手随她们而去了！
只见祥林将汤药端给了祥森：“趁着热吃了吧，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我们还会跟从前一样的生活，不会有人知道的。”
祥森接过给她端来的汤药，正要将嘴凑上去准备喝时，泰小姐忙说：“慢！我走了，你等我走后再喝，我不想看到这种场面。祥森，对不起。这种事，师父我实在帮不了你。”说完起身准备要走。
祥森听后，眼泪汪汪地说：“师父你走吧，我知道这事都是我不好，现在已经连累了师父，对不起的该是我。师父修行了几十年，这回我将这脏身子把你的尼姑庵给沾污了。我真的很难过，可师父你却宽宏大量，容我在此处渡身，我真是感激不尽也来不及！”说着、说着又伤心地抽泣起来。
泰小姐听了徒弟的肺腑之言，赶紧摇着双手说：“快别说这种话了，一切就看上天是否帮得了你，我会为你祈祷，祝你平安地回到我们的身边。你一定要有信心。”说完用手抚摩着祥森的光头，然后又对一旁也感激流涕的祥林说：“你一定要照顾好她，我将她托付给你了。那我走了！”说完泰小姐就走向了房门，朝门外方向走去。
终究不忍再看下去，转身离去的泰小姐，脚步却比往日迟缓了许多。门轴发出艰涩的吱呀声，像是替她叹出那口哽在胸口的浊气。门外冷雨未歇，迎面打在她的脸上，顺着皱纹蜿蜒而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没有回头只是出屋轻轻地拉上了门。此时的她终究是逃离了，逃开了这场以杀止罪的荒诞戏码，却逃不开袈裟下那颗愈坠愈沉的心。
屋中这时只留下了祥林和祥森她们两人，房间里静的可怕，雨声在门外淅沥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叹息，时密时疏地叩着窗棂与房门。
“来，喝了吧。一会儿凉了喝会不舒服的。”
祥森一声：“嗳！“然后将端来的那碗汤药一下喝了个精光，完了又将那碗交还给了师姐祥林。
祥林也随手放碗于桌上后，将祥森扶到了床上：“躺下吧，过会儿可能就会有感觉的。但你一定要坚持住的呀。阿弥陀佛！”说完双手合十拜了又拜。
祥森静静地躺在了床上，听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声，师姐坐在了床前陪伴着她。
煤油灯昏黄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跃动，将师姐祥林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她静默地坐在床沿，投在纱帐上的剪影随着火光摇曳，时而清晰如墨染，时而淡若青烟。那晃动的身子穿过床幔，又爬上灰白的墙面，在窗棂间明明灭灭，仿佛另一个缥缈的魂灵，在这寂静的夜里徘徊不去。
祥森看着看着渐渐地感觉肚子也开始阵阵地作痛。她不由自主地将手去触摸起来，脑子也随着疼痛浮想起来：要不是这可恨的则能，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可怕的下场。要不是做尼姑，这小生命也不会因此而不得出生。这真是作孽哟……。想着、想着，眼泪从眼眶滚落下来，没多一会儿的功夫，枕上就洇成了一大滩。
坐在床边守侯着的祥林看见祥森眉宇间好象有点紧琐起来，泪水又顺着脸颊滚滚而下，马上焦急地询问起来：“有什么不舒服吗？是否肚子痛？”
“还可以，我忍得住。”祥森说完，顿时感到下身有水样的东西不断地涌出，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此将手向那儿摸了去，然后伸回手后，看到满手都是血，于是就紧张起来：“祥林，你看都是血！”
祥林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发现确实是满手的血，她因此也有些恐惧起来。
这时祥森又惊叫起来：“啊呀，我好象下面在大量的出血，这打胎是不是这样的呀？祥林要不要紧的呀？”说完，她害怕地哭出声来。
“别哭，让我看看，不过我也不懂。”祥林说完，右手拿起了煤油灯，移到了祥森的下身处，仔细地观看了起来。
“啊呀，下面确实都是血啊。我给你拿点东西垫在下面吧。”这时束手无策的祥林又能怎样呢，于是她将一些棉布和棉胎剪下了一大块棉絮给垫了上去。
这时的祥森更觉得肚子不好受了，她轻轻地声吟起来：“噢哟……噢哟……我好疼啊……祥林要不要紧……，我可能会受不了的。”
祥林不知说什么是好，紧张的不得了。只见垫上去的棉絮垫子没有一会儿功夫，就被血湿透了。祥林不断地撕着床单和继续剪着面胎，为祥森的下身垫上。嘴里还在不断地安慰着祥森：“不要紧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这点血流掉了可能就会好的，你一定要坚持住……现在怎样，肚子好点了吗？”
“我觉得越来越疼了，我会不会死啊，祥林？”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你放心。”祥林看见这时的祥森已经脸色苍白，神情虚弱，说话的声音也非常的低弱。
“祥林，以前听人说……这是不是叫作大出血啊？”祥森微弱地，断断续续地话语，好象提醒起祥林来。
祥林一听，吓了一跳。这下可怎么办呢？真要是大出血的话，是要送命的呀。于是她就对祥森说：“我去叫师父来，你等着。别怕啊！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说完就朝门外跑了出去。
泰小姐自从祥森那里回来，一直在自己的房中，默默地念经祈祷。这时只听见祥林气喘嘘嘘地直闯了进来，浑身上下给雨淋得湿漉漉的。她站在了师父面前，神经紧张地说：“师父快去看看吧，祥森出了很多的血，现在还在不停地流血，太可怕了！”
泰小姐听说后，也来不及多问，更顾不上外面正下着大雨，拉着祥林连伞也没顾上拿，就朝外跑了去。
两人一会儿的功夫就来到了祥森她们的房间，祥林听见房里没有一点儿的声音，就大声地对祥森说：“祥森，师父来看你了。你现在好点了吗？还疼不疼？”
房中的祥森并没有回答，静静地躺在那儿。于是祥林将煤油灯移到了床头。朝那儿看去，只见祥森双眼紧闭，好象睡着似的。这时她顿时感觉不好，大声地叫了起来：“师父，祥森昏厥过去了！”
泰小姐听后，直觉得害怕，连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说着就来到祥森的床前，轻轻地推动着她的身子：“祥森，祥森醒醒，你怎么啦？”
一旁的祥林也随师父叫唤了起来：“祥森，祥森。醒醒啊！”她被眼前的情景害怕了，边叫边哭了起来。
昏了过去的祥森，这时终于苏醒了过来。见到了师父师姐都在跟前叫唤着自己，也就明白可能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她微弱地说：“师父、师姐我可能坚持不住了。我要死了，活不了了。”说完，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泰小姐和祥林听后，已经是满脸泪水，伤心不已，泰小姐说：“祥森，你一定要挺住。你不会死的。师父相信你会渡过了这关的。你现在感觉怎样，肚子还疼吗？”
祥森慢慢地摇着头说：“肚子倒是不疼了，可是我很冷、很冷……没有一点力气。”
泰小姐抓着了她的手，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心口，用体温来暖和着它，嘴里不断地在说：“会好的，一定要挺住！会好的 。”
祥森好象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她硬撑着睁大了的眼睛，看着身边的亲人。她安详地躺在床上，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此时她感觉整个身体慢慢地轻飘了起来，飘向了那个世界，那个没有邪恶的世界，那个无忧无虑的极乐世界。
她的下身还在继续地大量出血。被捏在泰小姐手里的手，虽然已经放在师父温暖的心口，但是还在越来越冷。直到最后，她终于从飘飘然的感觉中醒悟过来，才明白可能将发生的事情，于是她用足了全身的力气说：“我……好……冷……。”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就咽了气。
泰小姐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祥森，憋了好长时间才轻声地说：“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祥林目睹了这一切，大声地哭喊了起来：“祥森啊，祥森，你别走啊！”
泰小姐流着眼泪，对身边号啕大哭的祥林说：“祥林，快轻声点。这夜深人静的，被人知道不好，我们还是克制点。”她停顿了片刻将眼泪擦干后又说：“祥森看来是老天要她去的，所以谁也留不住她。这一走也好，一了百了，人世间的苦难与她永远的分离了。我们大家还是节哀，让她安心地上路吧！”
听了师父这番话，祥林更知刚才的举动真是有点失控。如果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她早就会去请医生，也不至于让祥森这样的死去。所以师父的一番话敲响她的头脑。此时此刻，她确实只能与师父一起压制着心中的悲伤，默默地流泪。
泰小姐最终还是理智地抹干了眼泪，她提醒着说：“对外面说起来。就说是暴病而死，别的什么也不要说。”
哭得非常伤心的祥林听了后，也就点头说：“知道了，师父。”
泰小姐又接着说：“丧礼从简，一切低调处理。”然后站起了身子准备离开回房：“祥林，你为她好好梳洗一下吧，不要叫任何人帮忙，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
“是！师父。你也注意身体，别太伤心了。”说完，见泰小姐走了出去。
房中留下了师姐两人，如今只能是师姐为师妹清理遗体了。
只见祥林首先将那些血淋淋的脏东西收拾起来，她流着泪，看着眼前这凄惨的一幕，更是心疼不已。这彻底分手的残酷时候，怎叫祥林不伤心呢，她将师妹的遗体轻轻地擦拭着，边擦边哭，最终扑倒在她的身上，“呜……呜……”地发泄出最后胸中的压抑，轻声哭了起来。
夜雨笼罩着寂静的聚沙庵，时断时续的呜咽声被雨幕压低，却仍固执地穿透过雨声，如游丝般缠绕在庵里的每个角落，同檐角滴答的雨声应和，将整个庵堂浸染成一片潮湿的愁绪。直至东方既白，这浸透雨声的惆怅随着渐歇的雨势，一同消融在微明的晨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