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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灰蓝海岸的重启日 ...

  •   第两百五十次。

      顾承屿站在走廊尽头,指尖抵着冰冷的墙壁,听着房间里传来的、属于清晨的第一声轻响。不是闹钟,不是鸟鸣,是布料摩擦床单的窸窣, followed by 一声极轻的、带着初醒茫然的呼吸。

      他闭了闭眼,将那股熟悉的、像冰锥扎进肺叶的钝痛强压下去。走廊的光线很暗,只有尽头一扇小窗透进灰白的天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瘦得像一截被海水浸泡多年的枯木。空气里弥漫着海边特有的湿咸气息,混着他身上淡得几乎闻不见的消毒水味——那是他昨晚整理储藏室时,不小心打翻半瓶医用酒精留下的痕迹,洗了三次澡也没能彻底散尽。

      像某种无法摆脱的烙印。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针刚过六点。比往常早了十分钟。或许是今天的海浪格外吵?他侧耳听去,远处的海声确实比昨日更汹涌些,一层叠着一层,拍打在礁石上,碎成白茫茫的泡沫,声音沉闷又执着,像是永不停歇的叹息。

      该进去了。

      顾承屿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没有锁的门。

      房间是刻意布置过的“中性空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床头柜。没有照片,没有书籍,没有任何能暗示“归属”或“过往”的物件。唯一的装饰是窗边一盆长势寡淡的多肉,叶片肥厚,却缺乏生气,像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被抽走了温度。

      林溪已经坐起身,背靠着床头,长发松散地垂在肩头,眼神里满是显而易见的困惑。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棉质睡衣——顾承屿昨晚趁她沉睡时换的,尺寸刚刚好,是她喜欢的柔软质地。可此刻,那柔软没能给她带来丝毫安全感,她的手紧紧攥着被角,指尖泛白,像抓住救命稻草。

      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眼望过来。

      那双眼。

      顾承屿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孔是浅淡的琥珀色,在光线下会泛出剔透的光泽。曾经,这双眼睛里盛满了对他的笑意,会弯成月牙,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染上羞赧,会在深夜里凝望着他,温柔得能溺死人。

      但现在,这双眼睛里只有全然的陌生。

      还有警惕。

      像受惊的幼鹿,随时准备逃离。

      “你是谁?”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细小的冰粒,砸在顾承屿的心上。

      他站在门口,没有靠近,维持着一个让她相对安心的距离。脸上努力扯出一个尽可能温和无害的表情,声音放得很低,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你好,我叫顾承屿。这里是我的房子,在海边。”

      林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快速扫视了一圈这个纯白的房间,又看向顾承屿,眼神里的疑惑加深:“你的房子?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顾承屿顿了顿,喉咙有些发紧。这句台词,他说过两百四十九次,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说出口那样艰难,“你之前联系我,说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疗养一阵子,我这里刚好有空房间,就暂时租给你了。”

      这是他编织了无数次的谎言里,最“安全”的一个。不涉及过去,不涉及亲密关系,只是一个简单的“房东与租客”的设定,足够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足够给他接下来几天的“靠近”留出合理的空间。

      林溪显然不相信。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动作有些急促地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白色窗帘。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灰蓝色大海。

      今天是阴天,云层很低,沉甸甸地压在海面上,将天空和大海连成一片混沌的灰。远处的海岸线模糊不清,只有几只海鸥低低地飞着,发出嘶哑的鸣叫,更添了几分萧瑟。巨大的落地玻璃将这片海框成一幅流动的画,却也像一个透明的囚笼,让她无处可逃。

      “疗养?”她转过身,眼神里的警惕变成了明显的抗拒,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我没有印象。我不记得联系过你,也不记得要来什么海边疗养。”

      她的手无意识地按在太阳穴上,像是在努力回忆,却又被什么东西阻挡着,脸色渐渐变得有些苍白。

      顾承屿的心提了起来。他最怕她这样。每一次重启日,她的反应都大同小异,但偶尔,当她试图回忆时,会引发短暂的头痛,那种痛苦让他无措,也让他更加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可能是你之前状态不太好,所以忘了。”他连忙开口,语气放得更柔和,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没关系,你不用急着想。先适应一下这里的环境。外面风大,先穿件衣服,别着凉了。”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叠好的衣服——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一条浅蓝色的棉麻长裤,都是她喜欢的款式和颜色,也是他昨晚精心挑选出来的。

      林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堆衣服,又迅速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他,眼神锐利了几分:“你认识我?你知道我的名字?”

      “林溪。”顾承屿轻声念出她的名字,这两个字在舌尖滚过,带着熟悉的温度,也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联系我时,说过你的名字。”

      他不敢说,他不仅知道她的名字,还知道她所有的喜好。知道她喜欢喝温的牛奶,加半勺糖;知道她怕黑,睡觉要留一盏小夜灯;知道她看悲伤的电影会偷偷掉眼泪,却嘴硬说眼睛进了沙子;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知道她……曾经深爱过他。

      这些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

      林溪沉默了。她站在窗边,背对着那片灰蓝的海,身形显得有些单薄。她在思考,在判断眼前这个男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顾承屿能看到她紧绷的肩膀,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被强行置于陌生环境的无助和戒备。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耐心等待审判的囚徒。

      过了好一会儿,林溪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我……能看看我的手机吗?或者,电话?我想联系我的家人。”

      来了。

      顾承屿的指尖微微蜷缩。这也是每次必有的环节。

      “你的手机昨天不小心进水了,我拿去修了,应该下午能拿回来。”他说谎时,眼神没有闪躲,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因为这谎言他已经练习了太多次,几乎成了本能,“这里信号不太好,固定电话也暂时坏了,抱歉。”

      又是一个“安全”的谎言。切断她与外界的即时联系,给她时间适应,也给他时间……重新开始。他知道这很自私,甚至有些残忍,但他别无选择。如果她立刻联系了家人,那些不知道内情的亲人只会带来更多混乱,而混乱,往往会加剧她的不安,甚至可能引发更糟的反应。

      林溪的脸色果然沉了下去。她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眼神里的怀疑几乎要溢出来:“这么巧?手机进水,电话也坏了?”

      “是很巧。”顾承屿没有辩解,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坦然,“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先在这里休息,等手机拿回来,你立刻联系家人。或者,你想现在离开也可以,我可以送你去镇上。”

      他抛出了一个“选择”,但他知道她不会选。她现在一无所有,对这里一无所知,离开反而更让她不安。

      果然,林溪抿紧了唇,没有说话。她再次看向窗外,眼神空洞地落在那片翻涌的海面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的海浪声固执地传来,一波又一波,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顾承屿紧绷的神经。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第两百五十次了。

      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

      第一次看着她用陌生的眼神看他,第一次听她问“你是谁”,第一次……亲手将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都装作从未存在过。

      他像一个蹩脚的演员,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一出戏,观众只有她一个,而她,永远记不住剧情,也记不住他这个主角。

      “我去给你准备早餐。”顾承屿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干涩,“牛奶和三明治可以吗?如果你想吃别的,也可以告诉我。”

      林溪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顾承屿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依旧昏暗。他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胸口的闷痛还在持续,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喘不过气。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色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白色的药片。他干咽下去,药片划过喉咙,留下一丝苦涩的味道。这是他的医生给他开的镇静剂,在每个重启日的早晨,他都需要靠它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药效不会立刻发作。他扶着墙壁,慢慢走向厨房。

      厨房是开放式的,与客厅相连,同样能看到那片灰蓝的海。他熟练地拿出牛奶,倒进锅里加热,动作有条不紊,像是在执行某个设定好的程序。

      阳光依旧没有穿透云层。客厅里的沙发、茶几,甚至角落里那盆高大的绿植,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调,显得冰冷而疏离。这个他精心打造的“家”,因为缺少了那个能赋予它温度的人的记忆,而变成了一个华丽的空壳。

      他想起昨晚。

      昨晚是第七天。

      他做了她最喜欢吃的奶油蘑菇意面,点了一支白色的蜡烛。她坐在对面,笑眼弯弯地看着他,说:“承屿,今天的意面特别好吃。”

      她说:“海边的星星真亮,我们以后经常这样好不好?”

      她说:“顾承屿,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那些话,那些眼神,那些温柔的触感,还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温暖得让人心颤。

      可午夜零点一过,一切归零。

      怀里的人身体骤然僵硬,然后用力推开他,眼神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惊恐和陌生。

      “你是谁?放开我!”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刺穿他的心脏,将所有的温暖瞬间冻结、粉碎。

      他睁开眼,看着锅里渐渐升温的牛奶,水面泛起细小的泡沫。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提醒他该记录数据了。

      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加密的APP,屏幕上显示着“第250次循环 - 重启日”。他指尖颤抖着,在“初始状态”一栏里输入:

      “6:05 苏醒。状态:困惑,警惕。未出现明显头痛。对‘租房疗养’说法存疑。情绪尚稳定。”

      输完,他关掉手机,将它放回口袋。

      牛奶热好了。他将牛奶倒进一个白色的马克杯里,又拿出准备好的三明治,放在托盘上。

      转身,走向那扇紧闭的门。

      第两百五十次的“初识”,开始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只是看着那扇门,他仿佛看到了门后的海,无边无际,冰冷刺骨,而他,正抱着一块不断融化的冰,在海里日复一日地漂流,看不到岸。

      海浪声再次传来,比刚才更响了些,像是在嘲笑着这场徒劳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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