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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贝壳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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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的海,风里带了点脆生生的凉。
林溪蹲在沙滩上,指尖拢着一捧细沙,看它们从指缝漏下去,被刚漫上来的海浪卷走,留下浅浅的痕。顾承屿站在她身后两步远,手里拎着个竹编小篮,篮底铺着块浅蓝棉布——是她上周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非要说是“给贝壳做的小床”。
“承屿,你看这个。”她忽然回头,手里捏着枚贝壳。那贝壳是淡粉色的,边缘像被剪过的纸花,她举起来对着光,眼睛亮闪闪的,“比上次那个月牙形的还好看。”
顾承屿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海风把她的碎发吹起来,贴在脸颊上,他伸手替她捋到耳后,指尖擦过她耳下那颗小痣——过去两百多次循环里,他总爱蹭这颗痣,说它是“上帝盖的章”,现在倒只是轻轻碰一下,像碰易碎的糖。
“是好看。”他接过贝壳,放在掌心转了转,“收进篮子里?”
“嗯!”她把贝壳放进竹篮,又低头去翻沙滩,“要捡够十二枚,你说过的,凑够一打,就能串成风铃。”
顾承屿笑了笑。“说过”是上周说的,她记到了现在。
这半年来,她忘事的次数少了。偶尔会对着玄关的帆布鞋发愣,问“这鞋是谁买的”,或是煮瑶柱粥时站在灶台前,迟疑地问“要放多少盐”,但只要顾承屿说一句“是我买的”“放半勺就好”,她就会点点头,笑一笑,接着往下做,像只是忘了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不再有第七天的“清零”,也不再有记忆碎片冲得她头痛的时刻。她的记忆像被晒暖的水,慢慢积着,虽然浅,却不再轻易干涸。
“承屿,你看!”林溪又捡了枚贝壳,这次是深褐色的,壳上有圈圈螺旋纹,像画上去的年轮,“这个像不像你上次给我讲的,老槐树的年轮?”
顾承屿的心轻轻颤了下。
“老槐树”是三年前的事了。他们以前住的公寓楼下有棵老槐树,她总爱在树下看书,说“树的年轮里藏着时间”。这话他只在半个月前随口提过一次,没指望她记,没想到她记住了。
“像。”他接过贝壳,指腹摩挲着那圈螺旋纹,声音有点哑,“树记时间靠年轮,我们……靠贝壳。”
林溪仰头看他,忽然笑了,梨涡浅浅的:“我们还有灯塔呢。”
是。灯塔的灯每周三会亮一次,镇上的人说那是“给归船引路”,他们却总在那天傍晚去爬台阶。她现在还记不清第一次在灯塔上刻名字的事,但每次走到那面墙前,她都会下意识地摸一摸砖缝,然后转头看顾承屿,眼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
篮子渐渐满了。林溪拎着篮子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沙,忽然“呀”了一声。
顾承屿立刻抬头:“怎么了?”
“手链掉了。”她低头看手腕,空落落的——那是上个月他们用捡的贝壳串的手链,她天天戴着,说“这是承屿给我串的”。
她蹲下去,着急地在沙滩上找,指尖扒拉着沙子:“刚才还在的……是不是掉在那边了?”
顾承屿按住她的肩,轻声说:“别急,我帮你找。”
他记得她刚才蹲在这里捡那枚粉贝壳,便在附近慢慢翻找。海浪一遍遍漫上来,又退下去,沙子被冲得软乎乎的,他的指尖碰到底下一块硬东西,摸出来一看,正是那串贝壳手链。
链子断了一根绳,两枚贝壳滚落在旁边,被沙子半埋着。
“找到了。”他把手链递过去。
林溪接过手链,松了口气,眼眶却有点红:“差点丢了……”
“丢了也没关系。”顾承屿蹲下来,捡起那两枚滚落的贝壳,“我们再串一根绳就好,或者……再捡新的贝壳串一串。”
“不一样。”她小声说,指尖捏着断了的手链,“这是我们一起串的。”
顾承屿的心像被温水浸了下,软得发慌。他握住她的手,把那两枚贝壳塞进她掌心:“那我们回家就修,用最结实的绳,好不好?”
她点点头,把手链小心地放进竹篮,又用棉布盖好,像怕它再跑了。
回去的路上,林溪拎着竹篮走在前面,脚步慢了些,时不时低头看一眼篮子里的手链。顾承屿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第156次循环——那时她也串过一串贝壳手链,后来断了,他在沙发缝里找了半夜,最后把贝壳放在铁盒里,以为再也没机会给她重新串。
那时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她会因为手链断了红眼眶,会把“一起串的”当成宝贝。
晚饭是瑶柱粥。林溪坐在餐桌旁,看着顾承屿从抽屉里翻出细麻绳,坐在地毯上修手链。他的手指很稳,穿绳、打结,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确实做过,过去两百多次,他给她串过的手链、贝壳串,能摆满一整个盒子。
“承屿,你手真巧。”林溪托着下巴看他,眼睛弯成月牙。
顾承屿抬头笑了笑:“以前总给你串,练出来的。”
“以前?”她歪着头,眼里有丝困惑,却没追问,只是继续看他,“那以后你天天给我串好不好?串好多好多,挂在客厅的灯上,挂在窗边,挂在……你的白大褂上。”
顾承屿的动作顿了顿。
她提到了“白大褂”。他已经很久没穿白大褂了,自从决定不再执着于“治好她”,他就停了相关的研究,把病历和论文都收了起来。她应该不记得他是医生,更不记得他过去总穿着白大褂在书房查资料。
“好。”他只是点头,把打好结的手链递过去,“修好了,你试试。”
林溪接过手链,戴在手腕上,晃了晃,贝壳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响,清脆得像风铃。她笑了,抬手把袖子挽起来,露出手链:“真好看。”
夜里关了灯,客厅的月光很淡。顾承屿躺在床上,林溪靠在他怀里,手腕上的贝壳手链偶尔蹭到他的胳膊,发出轻响。
“承屿,”她忽然轻声说,“我好像……记起一点事。”
顾承屿的心跳漏了一拍,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催她。
“以前你总在书房忙,我就坐在地毯上给你串贝壳。”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梦话,“你说我串的贝壳丑,却天天戴着……还有次我把贝壳串挂在你白大褂上,你去医院,被同事笑,回来还跟我生气,却没摘下来……”
顾承屿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
是第73次循环的事。那时她还没那么频繁地忘事,只是偶尔记不清前一天的事。他确实被同事笑过“医生怎么戴这个”,回来假装生气,却把贝壳串小心地收在口袋里,晚上又拿出来给她看:“你看,没丢。”
“承屿,”她抬起头,在月光里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很亮,“那些事……是真的吧?”
“是真的。”他握住她的手,指尖碰着手链上的贝壳,声音哑得厉害,“都是真的。”
她笑了,重新靠回他怀里,声音软软的:“我就知道。就算忘了,也觉得……应该是这样的。”
顾承屿把她抱得紧了些。窗外的海浪声很轻,像在哼一首旧歌谣。手腕上的贝壳偶尔发出轻响,和她的呼吸声混在一起,温柔得让人心头发软。
他不知道她明天会不会记得今晚说的话,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想起更多过去的事。但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此刻靠在他怀里,记得手链是“一起串的”,记得他的手巧,甚至能模糊地想起“白大褂上的贝壳串”。重要的是,她不再因为“忘了”而不安,只是坦然地接受“记起一点”的温柔。
就像沙滩上的贝壳,被海浪冲得久了,或许会磨掉棱角,或许会忘了最初的样子,但只要被捡起来,被好好放在掌心,就还是会发光。
后半夜,林溪睡得沉了,呼吸匀匀的。顾承屿轻轻拿过她的手腕,看着那串贝壳手链在月光下泛着淡白的光。他忽然想起储藏室最底层的铁盒,想起里面那枚被磨得发亮的月牙贝壳——背面“顾承屿,我爱你”的字迹早就模糊了,却被他收了两百多次。
明天,或许该把那枚贝壳拿出来。
不用告诉她那是第250次循环时她送的,就说“捡了枚旧贝壳,和你的手链很配”,然后串在她的手链上,让它和新捡的贝壳一起,在风里发出响。
海会退潮,记忆会散,但爱像贝壳上的纹,刻得深了,就算磨掉了表面,内里的痕也永远都在。
顾承屿低头,在林溪的额角轻轻吻了下。怀里的人动了动,往他怀里蹭了蹭,手链上的贝壳轻轻响了声,像在回应。
月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落在那串贝壳上,温柔得不像话。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会有新的贝壳,新的粥香,新的、带着暖意的日常。
而那些旧的,被珍藏的,会和新的一起,慢慢攒成岁月里最软的糖。
贝壳响,爱意长。
海未退,人未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