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失温》梧桐的星星

4、灯塔下的回声

　　第四天清晨，天难得放晴了。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像金箔似的铺在玻璃屋的地板上，连空气里都浮着细小的光尘。林溪是被鸟叫声吵醒的，她睁开眼时，看见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亮，愣了几秒才想起自己在哪——这是四天里，她第一次醒来时没有立刻陷入“我是谁”“这是哪”的茫然。

　　她坐起身，摸了摸床头的青瓷花瓶，桔梗开得正好，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是顾承屿在厨房忙碌。她忽然觉得心里很安，像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一块暂时能停靠的浅滩。

　　下楼时，顾承屿正把煎好的蛋盛进盘子里。他穿着件浅灰的家居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很清瘦，阳光落在他发顶，镀上一层暖黄的边。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笑了笑：“醒了？去洗漱，早餐马上好。”

　　那笑容很淡，却不像第一天那样带着刻意的温和，倒像是自然流露的熟稔。林溪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嗯”了一声，快步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时，发现自己脸颊有点烫。

　　早餐吃的是松饼配蜂蜜。顾承屿把蜂蜜罐推到她面前：“你上次说喜欢这个牌子的蜂蜜，我特意多买了几罐。”

　　“上次？”林溪舀蜂蜜的手顿了顿。

　　顾承屿的动作也僵了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解释：“哦，联系租房时提过的，你说吃甜的能让人开心。”又是这个万能的“联系时”，他自己都快信了。

　　林溪没再追问，只是低头小口吃着松饼。蜂蜜的甜混着松饼的香，在舌尖化开时，她忽然想起昨天下午，她坐在地毯上拼拼图，顾承屿坐在旁边看书，阳光落在他们中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那时她就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以前也有过。

　　“今天想去灯塔吗？”顾承屿忽然问，打断了她的思绪，“天气好，能爬到塔顶，看得很远。”

　　林溪抬起头，眼睛亮了亮：“可以吗？”

　　“当然。”他点头，指尖在桌布上轻轻划着，“不过路有点远，要开车去。”

　　她立刻点头：“好啊。”

　　去灯塔的路沿着海岸线蜿蜒。顾承屿开着辆旧越野车，车窗开着，海风灌进来，带着咸湿的暖意。林溪把胳膊肘支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茅草和礁石，忽然哼起了调子。

　　顾承屿的心猛地一跳。那调子很轻，断断续续的，却是《蓝色多瑙河》的前奏。

　　“你还记得？”他声音有点紧。

　　林溪愣了下，停下哼声，茫然地摇头：“不记得了。就是……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调子，觉得好听。”

　　顾承屿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是潜意识在挣扎吗？还是只是偶然？两百多次循环里，她偶尔会这样，哼起调子，画出相似的画，说出曾经说过的话，却永远记不起源头。像隔着层厚厚的雾，能看见影子，却摸不到实体。

　　“是很好听。”他低声说，眼睛看着前方的路，不敢看她，“以前我……我一个朋友也喜欢这曲子。”

　　“朋友？”

　　“嗯。”他含糊应着，不敢多说。那个“朋友”就是她，是三年前还能完整记得他的她。那时他们总在周末开车来灯塔，她坐在副驾，就像现在这样哼着曲子，说“承屿，这曲子像我们，绕来绕去，还是会回到彼此身边”。

　　可现在，绕来绕去的只有他一个人。

　　灯塔比想象中更高。白色的塔身直插云霄，顶端的灯已经熄灭了，只有铁锈色的支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爬台阶时，林溪走得有点急，顾承屿跟在她身后，伸手虚虚护着，怕她摔倒——这是他的本能，不管循环多少次，看见她走台阶，他总会下意识地护着。

　　“你看！”爬到一半时，林溪忽然停下，指着远处的海。

　　阳光把海面照得像碎银，波光粼粼的，远处有艘白色的船，像片叶子似的飘着。海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她笑着回头看他，眼睛里盛着光，那梨涡又露出来了。

　　顾承屿的呼吸漏了一拍。

　　太像了。

　　像极了三年前那个下午，她也是这样站在台阶上，笑着对他喊“顾承屿，你快点呀”。那时她还没生病，他们还能一起规划未来，说要在灯塔下种满桔梗，说要等老了还来爬台阶。

　　“小心点。”他移开视线，声音有点哑。

　　爬到塔顶时，风更大了。林溪扶着栏杆往下看，玻璃屋像个小小的火柴盒，嵌在海岸线上。“原来我们住那么远。”她轻声说，语气里有点感慨。

　　“这里安静。”顾承屿站在她身边，风把他的话吹得有点散，“适合……忘记烦恼。”

　　林溪转过头看他，眼神很认真：“顾医生，你有很多烦恼吗？”

　　他愣了下，随即笑了笑：“谁没有呢。”

　　“是因为工作吗？”她追问，“你说你是神经科医生，是不是见过很多……很难治的病？”

　　顾承屿的心沉了沉。他看着远处的海，轻声说：“嗯。见过一种病，很罕见。病人会反复忘记一个人，不管之前多熟悉，过几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林溪的眼神暗了暗：“那……太可怜了。被忘记的人，是不是更可怜？”

　　“是。”他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低得像叹息，“被忘记的人，要一次次看着爱人变成陌生人，像把心拿出来反复煎烤。”

　　林溪沉默了。她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船慢慢变小，忽然轻声说：“如果是我，我一定不想忘记。如果有人这样等我，我一定……会努力记起来。”

　　顾承屿猛地转头看她。她的侧脸在阳光下很柔和，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惋惜，不像在说自己，却每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会吗？”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林溪点头，很肯定：“会的。被人这样爱着，一定很幸福。就算忘了，也该努力找回来。”

　　顾承屿别过头，不敢再看她。他怕自己会忍不住，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告诉她她就是那个病人，告诉她他就是那个被反复忘记的人，告诉她他们已经这样“找回来”又“弄丢”了两百多次。

　　可他不能。

　　他试过。在第103次循环时，他忍不住说了真相，她吓得哭了，说他是疯子，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整天，直到午夜清零，才又用陌生的眼神看他。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说了。

　　“风大了，下去吧。”他扶着她的胳膊，轻轻往台阶方向带。

　　林溪没动，只是看着他：“顾医生，你是不是……认识那个‘被忘记的人’？”

　　他的指尖一颤，松开了她的胳膊：“算是吧。”

　　“那他……还在等吗？”

　　“在。”他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一直在等。”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林溪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顾承屿握着方向盘，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他知道，今天过后，她对他的好感会更深。明天，后天，她会更依赖他，甚至可能会说“顾医生，我好像有点喜欢你”——就像过去的两百多次一样。

　　可那又怎么样呢？

　　第七天午夜一到，所有的喜欢、依赖、熟悉，都会烟消云散。

　　回到玻璃屋时，天色已经暗了。顾承屿去厨房准备晚饭，林溪忽然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的下巴抵在他背上，很轻，像片羽毛。“顾医生，”她的声音闷闷的，“不管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都希望他能等到。”

　　顾承屿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他抬手覆上她的手，她的手很暖，轻轻蜷缩了下，像在回应他。

　　“谢谢。”他说，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晚饭吃得很安静。林溪没再多问，只是偶尔夹菜给她，眼神很软。顾承屿努力把饭咽下去，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甜的、酸的、苦的，混在一起，难过得让人想哭。

　　睡前，林溪把白天在灯塔下捡的一块圆石头放在他手心：“这个给你。你说的那个人，或许需要点东西撑着。”

　　石头很凉，却被她的手捂得暖了。顾承屿握紧石头，指尖微微颤抖：“好。”

　　她笑了笑，转身回了房间。

　　顾承屿站在原地，看着手心的石头，站了很久。

　　他走到储藏室，打开第249次循环的盒子，把石头放了进去。盒子里还有之前她送的贝壳、画的画、写的便签——每一次循环，她都会留下点什么，又在清零后，忘了这些东西的意义。

　　他拿出那本厚厚的加密日记，翻开新的一页，笔尖落在纸上时，抖得厉害：

　　“250-4。去灯塔。提及遗忘症，她称‘会努力记起来’。主动拥抱。赠石。情感升温显著。”

　　写下“主动拥抱”四个字时，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他想起她靠在他背上的温度，想起她手心的暖，想起她认真说“会努力记起来”的样子。

　　可他知道，她做不到。

　　这不是她的错，是病，是命。

　　他合上日记，靠在冰冷的架子上，听着窗外的海浪声。还有三天。

　　三天后，她会再次推开他，说“你是谁”。

　　三天后，这块石头，这个拥抱，这些温暖的瞬间，都会变成储藏室里又一件冰冷的“遗物”。

　　他到底在等什么？

　　等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还是等自己彻底撑不住，亲手结束这场漫长的酷刑？

　　顾承屿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他还不能放。

　　只要她还能对他笑，还能偶尔对他展露温柔，他就还能再撑一个七天，再撑一个两百五十次。

　　哪怕每一次，都像在凌迟。

　　夜渐渐深了，玻璃屋沉浸在寂静里，只有远处的海浪声，固执地拍打着海岸，像在为这场无望的等待，唱着永不停歇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