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碎裂的沙漏 ...
-
第八天的清晨没有光。
乌云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在海面上,连海风都带着湿冷的铁锈味。顾承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捏着那枚月牙贝壳,指腹反复摩挲着背面的字——“顾承屿,我爱你”。墨迹被他蹭得发毛,像他此刻的心,早就磨得不成样子。
白色房间的门开了。林溪穿着那身米白开衫走出来,头发松松地挽着,眼神扫过客厅时,落在他身上的瞬间,立刻绷紧了。
是那种他看了两百五十次的眼神——警惕、陌生,像受惊的兽。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显然,她还记得昨晚零点的惊恐,记得那句“你是谁”。
顾承屿站起身,把贝壳悄悄塞进口袋,指尖攥得发白。他努力扯出个温和的笑,像过去每一次重启日那样,重复那句烂熟于心的谎言:“早。我是顾承屿,这里是我的房子。你之前联系我,说想找个地方疗养……”
“我没有联系你。”林溪打断他,声音冷了些,“昨晚你说过了,但我不信。顾先生,我想离开,请你告诉我镇上的路,或者帮我叫辆车。”
顾承屿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很少在重启日直接提出离开。过去两百多次,她最多是戒备地锁门,或是沉默地观察,像这样直白的抗拒,还是第一次。是昨天的“记起”留下了潜意识的阴影?还是她终于对这个“谎言”产生了本能的排斥?
“外面在下雨。”他看向窗外,雨点已经敲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嗒嗒”声,“路不好走,等雨停了再说,好吗?”
“不用。”林溪走到玄关,想找自己的鞋,却发现只有一双陌生的帆布鞋——是他昨天偷偷放在那里的。她的眉头皱得更紧,“我可以自己走。”
“溪……”顾承屿差点叫出那个昵称,喉咙猛地一噎,改口道,“林小姐,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身上也没有手机和钱,贸然出去很危险。”
这句话戳中了她的软肋。林溪的动作顿住了,背对着他的肩膀微微发抖。顾承屿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钝刀割着——他知道这话残忍,却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住她。
僵持了片刻,她转过身,眼神里的警惕掺了点委屈:“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有想怎么样。”顾承屿的声音放得更柔,像哄孩子,“只是想让你安全。等雨停了,我送你去镇上,帮你找地方住,帮你联系家人,好不好?”
他故意提起“家人”,知道这是她的软肋。果然,林溪的眼神暗了暗,没再坚持离开,只是走到沙发边坐下,离他隔了两个空位,像划了道无形的界线。
早餐吃得异常安静。林溪小口喝着粥,眼睛盯着碗沿,没看他。顾承屿坐在对面,手里的勺子悬在碗里,怎么也送不进嘴。他想起昨天这个时候,她还靠在他肩上,笑着说“瑶柱粥比上次的还鲜”,可现在,他们之间隔着的,比那片灰蓝的海还远。
雨越下越大,玻璃上蒙了层水雾,把外面的海衬得模糊不清。林溪坐在窗边,用指尖在玻璃上画圈,雾气被她划开又合上,像在跟自己较劲。顾承屿坐在她身后,看着她的侧影,忽然觉得很累。
累得不想再“表演”了。
他起身走进储藏室,没锁门。
架子上的盒子还保持着昨晚被他翻乱的样子——第249次的日记掉在地上,页脚卷着;那盘录像带从录像机里滑出来,露出半截黑色的胶带;还有那些照片,散落在灰尘里,照片上的她笑得明媚,刺得人眼睛疼。
顾承屿蹲下来,捡起那本第250次的日记,翻开最新一页。上面写着“250-7。零点。重启。她说‘你是谁’。贝壳无用。”字迹潦草,墨渍晕开,是他昨晚哭着写的。
他忽然想,就这样吧。
把这些都摊在她面前,告诉她所有事——告诉她他们爱过两百五十次,告诉她每一次遗忘有多疼,告诉她他撑不住了。
哪怕她会更害怕,哪怕她会觉得他是疯子,哪怕……这会彻底打碎最后一点可能。
总比现在这样,两个人隔着谎言互相折磨强。
“你在看什么?”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顾承屿猛地回头。林溪站在储藏室门口,手里捏着那张从地上捡起来的照片——是第156次循环时拍的,她靠在他怀里,在灯塔下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她的脸色惨白,手指抖得厉害,照片的边角被她攥得发皱。
“这是……”她的声音发颤,眼神里充满了混乱,“这是我?可我不认识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承屿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看着她手里的照片,看着她眼里的惊恐和困惑,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是你。林溪,这是你。我们……认识很久了。”
“认识很久?”林溪后退了一步,摇着头,“不可能!我不记得你!顾先生,你到底是谁?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我是顾承屿。”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你爱了两百五十次,又忘了两百五十次的人。”
他把那本日记递过去,翻开前面的页:“你看,这是第73次,你说要把贝壳串成手链给我;这是第108次,你在灯塔上刻了我们的名字;这是第201次,你说‘顾承屿,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林溪看着日记上的字,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循环”和“重启”,脸色越来越白。她猛地把照片扔在地上,捂着头往后退,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胡说!”她尖叫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是疯子!我不认识你!我没有忘过你!”
“你有!”顾承屿的情绪也失控了,他指着那些盒子,指着那盘录像带,声音抖得厉害,“你看那些!每一个盒子都是一次循环!每一次你都会爱上我,每一次到第七天午夜,你都会忘了我!你昨天还记起来了!你还说‘顾承屿,我爱你’!你忘了吗?”
“我没有!”林溪捂着耳朵,拼命摇头,眼泪掉得满脸都是,“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你别再说了!”
她转身就往外跑,却因为慌乱,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额头磕在茶几角上,发出“砰”的一声,血瞬间涌了出来。
顾承屿的脑子“嗡”的一声,所有的情绪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冲过去,蹲在她身边,想扶她又不敢碰,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溪溪!你怎么样?别吓我……”
林溪抬起头,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混着眼泪,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像看一个要伤害她的怪物。“别碰我!”她尖叫着,用尽全力推开他,“你走开!”
她的力气很大,顾承屿被推得坐在地上。他看着她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白色房间跑,“砰”地关上门,紧接着传来锁死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哭声。
顾承屿坐在地上,看着散落一地的照片和日记,看着茶几角上那点刺目的红,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搞砸了。
他不该说的。
他明明知道,真相只会伤害她,却还是因为自己撑不住,把她推进了更深的恐惧里。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在玻璃上,像无数根针,扎得人心里发慌。顾承屿慢慢爬起来,走到白色房间门口,抬手想敲门,指尖却悬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
里面传来她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小猫的呜咽,听得他心都碎了。
“溪溪……”他低声叫她的名字,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对不起……我不该吓你……你开门,我给你处理伤口,好不好?”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哭声停了,换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顾承屿靠在门上,慢慢滑坐在地上。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贝壳,放在掌心。贝壳背面的字已经被汗水晕开,模糊不清,像他们之间那些被反复遗忘的爱。
他想起第103次循环,他第一次说出真相时,她也是这样害怕,这样抗拒。那时他发誓,再也不告诉她,再也不让她承受这些。可现在,他还是食言了。
是他太自私了。
他只是不想再一个人扛着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雨渐渐小了。阳光试图穿透云层,在玻璃上投下一点微弱的光。白色房间的门忽然开了条缝,林溪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很轻,带着浓浓的鼻音:
“药箱……在哪里?”
顾承屿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站起身,声音放得极柔:“在茶几抽屉里。我给你拿过来,好不好?”
门没再关,只是虚掩着。顾承屿拿着药箱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林溪坐在床沿,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鬓角的头发,看着触目惊心。
“我帮你。”顾承屿蹲在她面前,拿出碘伏棉签,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她。
林溪没有躲,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用棉签轻轻擦拭伤口。碘伏碰到破皮的地方,她疼得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没动。
顾承屿的手抖得厉害,棉签好几次都戳偏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手,小心翼翼地给她涂药、贴纱布。
“好了。”他低声说,收拾着药箱,不敢看她。
“顾承屿。”林溪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顾承屿的动作猛地顿住。
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可眼神里的恐惧淡了些,多了点复杂的情绪——困惑,茫然,还有点……他看不懂的心疼。
“那些话……是真的吗?”她问,声音发颤,“我们……真的认识很久了?”
顾承屿抬起头,撞进她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排斥,只有满满的脆弱,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点了点头,声音哑得厉害:“是真的。对不起,我不该用这种方式告诉你。”
林溪沉默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微微蜷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头好疼……好像有很多东西在脑子里转,可我抓不住。”
顾承屿的心揪了一下。是创伤后应激反应?还是记忆碎片在冲击她的神经?
“别想了。”他伸手,想像以前那样摸摸她的头,又怕她抗拒,手悬在半空,“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没关系。”
林溪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那枚贝壳……是我给你的吗?”
顾承屿愣了下,从口袋里拿出贝壳,递给她。
她接过贝壳,指尖摸着背面模糊的字迹,眼泪又掉了下来:“我好像……有点印象。在海边,你给我穿绳,风很大……”
顾承屿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想起来了?哪怕只是一点点碎片?
“是。”他声音发颤,“在海边,你捡了这枚贝壳,说它好看,要送给我。”
林溪看着贝壳,眼神空茫了很久,忽然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顾承屿,我是不是……很麻烦?”
“不是。”顾承屿立刻摇头,眼眶发热,“你从来都不麻烦。是我……是我没照顾好你。”
林溪把贝壳紧紧攥在手心,没再说话。她靠在床头,闭上眼睛,眉头却依旧皱着,像是在和脑子里那些混乱的碎片较劲。
顾承屿收拾好药箱,轻轻退了出去,带上门。
他站在走廊里,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有再赶他走,没有再叫他“疯子”。她甚至承认了对贝壳的模糊印象。这算不算……一点转机?
可他知道,这转机的代价,是她此刻的痛苦和混乱。
他靠在墙上,拿出手机,翻开日记。指尖落在屏幕上,却迟迟敲不下去。
该写什么?写“250-8。告知真相,她出现记忆碎片,情绪混乱”?还是写“她没赶我走,或许是好事”?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沙漏已经碎了。
过去的循环被打破了,他们站在一片狼藉的碎片里,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终于穿透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可顾承屿看着那片光,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冷。
他不知道这场“意外的坦诚”会带来什么。
是她能慢慢记起更多?还是……病情会加重,彻底陷入混乱?
他不敢想。
只能站在这里,守着这扇紧闭的门,守着这个刚刚被真相刺伤的爱人,像守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