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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雾中的碎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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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后的海,是灰绿色的。
云层裂开一道窄缝,漏下的光不足以驱散雾,反而让海面蒙着层朦胧的白,像浸在水里的宣纸。顾承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对着摊开的日记发呆——第250次的记录停在“告知真相,她出现记忆碎片”,后面的空白页,他不知道该写什么。
白色房间的门开了。林溪走出来时,换了件浅蓝的连衣裙,是他去年买给她的,她说这颜色像“没起雾时的海”。她的额角贴着纱布,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的脖颈很白,像易碎的瓷。
“顾承屿。”她站在几步外叫他,没带任何称谓,声音轻得像雾,“你说的……那些盒子,能再让我看看吗?”
顾承屿猛地抬头,心脏撞得胸腔发疼。他以为她会锁门躲着,以为她会再也不愿见他,却没想过她会主动提“那些盒子”。指尖攥着的笔“嗒”地掉在日记上,墨汁晕开一小团黑。
“……好。”他声音发颤,站起身时膝盖麻得差点跪下去。
储藏室的门开着,清晨的雾从半开的气窗钻进来,在灰尘里翻涌。林溪站在门口,没立刻进去,只是看着架子上那些标着数字的盒子,眼神空茫。顾承屿走到她身边,想替她拿最底层的铁盒——那里放着她的素描本和那串断了的贝壳手链,却被她轻轻按住了手。
“我自己来。”她说。
她踮脚够到标着“73次”的盒子,指尖刚碰到纸盒边缘,就瑟缩了一下,像被烫到。顾承屿看着她的侧脸,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嘴唇抿得很紧,手背上的青筋微微跳着。
盒子打开时,掉出一张照片。是在灯塔顶拍的,她趴在栏杆上笑,他站在她身后,手指虚虚护着她的腰,背景是翻涌的云。照片边角卷了毛,背面有行铅笔字,是她的笔迹:“承屿说,今天的风都是甜的。”
林溪捡起照片,指尖反复摩挲着背面的字,忽然红了眼眶。
“我好像……”她声音发颤,头轻轻晃着,“好像有过这样的瞬间。风很大,吹得头发糊脸,有人从后面扶住我,说‘小心’……”
顾承屿的呼吸漏了一拍。是73次循环的第三天,她也是这样在灯塔上被风吹得站不稳,他扶住她时,她回头笑,说“顾承屿,你手真暖”。
“是那天。”他轻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穿了件姜黄色的毛衣,说要把灯塔的光画下来,结果颜料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林溪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没哭出声,只是肩膀轻轻抖着,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顾承屿想抱她,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他怕这一碰,连这点碎影都会散。
她慢慢蹲下来,把盒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一本磨边的笔记本,里面是她写的诗,有句“海是倒过来的天,你是我的岸”;一枚生锈的钥匙,是他们以前住的公寓钥匙,她总说“这钥匙长得像颗小太阳”;还有块碎掉的镜片,是她摔了的旧眼镜,他捡了碎片一直留着。
“这些……”她拿起镜片,对着光看,忽然皱紧眉头,按住了太阳穴,“头好晕……”
“别想了!”顾承屿立刻蹲下来,把镜片从她手里拿开,“我们出去,不看了。”
“不。”林溪抓住他的手腕,眼神里有他熟悉的执拗,像过去她认定一件事时那样,“我想记起来……顾承屿,我想知道我们是谁,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忘……”
她的指尖很凉,攥得他手腕发疼。顾承屿看着她发红的眼睛,心里像被钝刀割着——他知道这有多难,那些被强行塞回脑子里的碎片,像玻璃碴,每一片都在扎她的神经。
“好。”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声音柔得像水,“慢一点,好不好?我们慢慢看。”
那天上午,他们就在储藏室里待着。林溪靠在墙角,顾承屿坐在她对面,把盒子里的东西一件件递给她,偶尔说几句相关的事,大多时候只是沉默。雾渐渐浓了,从气窗漫进来,把两人的影子都染成了白。
她看到第108次的录像带时,忽然停了手。录像带的标签是她写的,歪歪扭扭的“承屿生日”。顾承屿把录像带放进旧录像机,屏幕亮起来时,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画面里是三年前的客厅,墙上挂着生日蛋糕,她端着蛋糕走向镜头,脸上沾着奶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顾承屿!生日快乐!快许愿望!”
镜头晃了晃,应该是他接过蛋糕时碰了机器。接着是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笑意:“许什么愿?”
“许我永远不生病,永远记得你啊!”她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下,奶油蹭得他一脸都是,“快许快许!”
屏幕里的他笑着闭眼,她偷偷对着镜头做鬼脸,手指比了个“耶”。画面忽然卡住,变成雪花,滋滋地响。
林溪捂住嘴,眼泪汹涌地掉下来。
“我记起来了……”她哽咽着说,声音碎得像被风吹过的玻璃,“那天我偷了你的白大褂,穿得像个小疯子,你追着我在客厅跑……蛋糕是我烤的,烤糊了,你还说好吃……”
顾承屿的心脏像被泡在热水里,又烫又疼。他爬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把她揽进怀里。她没有躲,反而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攥着他的衣角,把脸埋在他胸口,哭得浑身发抖。
“我怎么会忘……”她反复说,声音里全是委屈和自责,“顾承屿,我怎么能忘了这些……”
“不是你的错。”他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哽咽,“是病,溪溪,不怪你……”
雾更浓了,从门缝钻进来,裹着海边的湿咸气,贴在皮肤上凉得发疼。林溪哭了很久,直到声音哑得发不出,才慢慢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却紧紧抓着他的手:“承屿,带我去灯塔。”
她叫了“承屿”。
顾承屿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熟悉的依赖,有失而复得的柔软,像蒙尘的玉被擦净了一角。他点了点头,声音轻得怕惊散这瞬间:“好。”
去灯塔的路,雾没散。车开得很慢,林溪靠在副驾上,头歪着看窗外。雾中的树影像幢幢鬼影,掠过车窗时,她忽然轻声说:“那天撞车,也是这样的雾。”
顾承屿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紧。
他从没告诉过她撞车的细节。三年前那个雾天,他去买她爱吃的糖糕,过马路时没看红灯,卡车冲过来时,是她扑过来把他推开——她的头撞在护栏上,醒来后就忘了他,得了这“解离性逆时失忆症”。医生说,是大脑为了保护她,把最痛苦的记忆和相关的人一起锁了起来。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发颤,“记起来了?”
林溪摇摇头,眼神空茫地看着窗外:“没有。就是觉得怕。雾里有卡车的喇叭声,很吵,头很疼……”她按住太阳穴,眉头皱得很紧,“好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很着急……”
是他。那天他抱着流血的她,跪在地上喊她的名字,喊得嗓子都破了。
顾承屿的眼眶发热。他伸出手,覆在她按太阳穴的手上,她的手很凉,微微抖着。“别怕。”他说,声音柔得像哄孩子,“过去了,没事了。”
林溪转过头,看着他的手,忽然笑了笑,很轻:“承屿,你的手还是这么暖。”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顾承屿心里那层厚厚的茧。他侧头看她,她的眼睛在雾里亮着,像落了两颗星星。他忽然觉得,或许这次不一样。或许雾散了,她就能全记起来。或许……他们能打破这个循环。
灯塔在雾中像个模糊的白点。爬台阶时,林溪走得很慢,顾承屿扶着她的腰,每一步都走得很稳。雾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她却没在意,只是仰着头看灯塔顶端,轻声说:“我们的名字,刻在那里。”
是第73次循环时刻的“承”“溪”。
顾承屿牵着她走到刻字的砖缝前,雾水让刻痕更清晰了些。林溪伸出手,指尖摸着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忽然轻声念:“承……溪……”
她的声音刚落,脸色猛地一白,手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按住了太阳穴,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溪溪!”顾承屿立刻扶住她,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了?头痛?”
林溪没说话,只是闭着眼睛,眉头拧成一团,脸色白得像纸。她的呼吸很急促,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指节泛白,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我们回去!”顾承屿打横抱起她,转身就往台阶下走。她很轻,抱在怀里像片羽毛,可他的胳膊却在抖——他从没见过她这样,不是重启时的惊恐,是纯粹的、无法忍受的痛苦,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炸开了。
“承屿……”她靠在他怀里,声音气若游丝,眼神涣散地看着他,“我好像……又要忘了……”
顾承屿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快步往下走,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别胡说!不会的!我们马上回去,看医生……”
“没用的……”她轻轻摇头,眼泪掉下来,砸在他的衬衫上,“每次都这样……记起来一点,就疼……然后就忘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渐渐变得空茫,像蒙了层雾。抱在他怀里的身体也慢慢软了下去,抓着他胳膊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
顾承屿抱着她冲到车边,把她轻轻放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他发动车时,手抖得连钥匙都插不进去。后视镜里,灯塔在雾中越来越小,像个模糊的句号。
回去的路上,林溪一直闭着眼睛,没再说话。她的眉头还是皱着,嘴唇抿得很紧,像是在做一个很累的梦。顾承屿时不时看她一眼,心悬得像要掉下来——他怕她再次睁开眼时,眼里的熟悉感又会消失,怕她又会问那句“你是谁”。
更怕……她会彻底醒不过来。
回到玻璃屋时,雾开始散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客厅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顾承屿把林溪抱到沙发上,想去找药,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他,眼神很空,像蒙着层白膜。
顾承屿的心脏瞬间沉了下去。
“你是……”她张了张嘴,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困惑。
来了。
顾承屿闭了闭眼,准备好听到那句熟悉的“你是谁”,准备好再次跌入那个冰冷的循环。
可她顿了顿,却轻轻说了句:“顾承屿?”
顾承屿猛地睁开眼。
她看着他,眼神依旧空茫,却叫出了他的名字。不是试探,不是疑问,是笃定的、轻轻的一声“顾承屿”。
“溪溪?”他蹲在她面前,声音发颤,“你……记得我?”
林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动作很轻,像在确认什么。她的指尖很凉,碰得他心里一颤。
“头……不疼了。”她轻声说,眼神里的空茫淡了些,却多了点他看不懂的茫然,“就是……心里空。”
顾承屿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指尖贴在自己脸上,喉咙发紧:“空就空,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就好。”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很轻,很淡,像雾里的花:“顾承屿,贝壳……还在吗?”
顾承屿立刻从口袋里拿出那枚月牙贝壳,递给她。她接过贝壳,指尖摸着背面模糊的字迹,眼神渐渐变得柔和。
“是我写的。”她轻声说,像在对自己说,“我爱你。”
顾承屿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任由眼泪砸在她的手背上,滚烫的。
他不知道这是暂时的清醒,还是病情变化的征兆。他不知道她明天会不会又忘了他,不知道这场雾散后的“记起”,是不是另一场更残忍的玩笑。
可此刻,她叫了他的名字,她记得贝壳,她知道“我爱你”。
这就够了。
他抱着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渐渐放晴的海。阳光洒在海面上,泛着碎金似的光,雾彻底散了,远处的灯塔清晰地立在那里,顶端的灯虽然没亮,却像个沉默的承诺。
“溪溪,”他轻声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我们不逼自己记了。记起来多少算多少,记不起来也没关系。”
她靠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很安稳。
顾承屿闭上眼,把她抱得紧了些。储藏室的盒子还摊在那里,日记的空白页还等着被填满,第七天的倒计时好像还在滴答响。
可此刻,他不想管那些了。
他只想抱着怀里的人,看着这片刚放晴的海,守着这来之不易的、哪怕只是瞬间的安稳。
哪怕下一秒雾又会来,哪怕明天她又会忘了他。
至少此刻,她是他的溪溪,他是她的承屿。
至少此刻,爱还在。
只是他没看见,林溪靠在他怀里,眼神又渐渐空了下去。她握着贝壳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指尖轻轻颤抖着,像在抓什么抓不住的东西。雾散了,可她眼里的雾,好像更浓了。
那不是记起的光,是破碎的前兆。
是沙漏彻底碎裂前,最后一粒糖,落在了冰冷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