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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明朝风起应吹劲 ...

  •   新君和大将军在内宫中胡闹了一夜一天才算消停,她麾下的心腹也整顿一新,在别宫处站立如林。
      她才缓缓展开素绢时,让大家欣赏南梁的降表。殿外飘着江南特有的绵密细雨。绢上字迹清峻如鹤骨,落款处钤着“钱景私印”,与前世他在淮水战局中批阅军报的笔锋一般无二。

      “钱公何在?”她问来使。
      “仍在东山草庐。”使者伏地颤声,“言说……不涉俗务久矣。”
      阶下诸将哗然,穆顺按刀冷笑:“败军之相,摆什么架子!”

      黎梦还抬手止住喧哗,指尖抚过绢上墨痕。
      前世淮水之战正是此人谈笑间葬送八十万秦军。
      今生她早早布局,十年前就资助寒门学子著《桓温叛晋考》,直指权臣兆昌有不臣之心。钱景果然更早出手斗倒兆惠,却反被陈望之架空,困守东山到如今。
      “备舟。”她起身,“我亲赴东山。”

      烟雨迷离处,草庐隐在竹林深处。钱景执伞立在溪畔,葛衣被风鼓荡如帆。
      他年过四十,鬓角已星白,唯有一双眼沉静如古井,倒映着黎梦还的玄袍金冠。

      “败国之臣,不敢劳陛下亲临。”他躬身行礼,腰间玉佩碰响药锄,那锄刃沾着新泥,显是刚采药归来。
      黎梦还望向庐内。案头摊着半卷《孙子兵法》,批注密密麻麻,却压在药典之下。
      “钱公采紫芝,是为配五石散还是回春汤?”她忽然问。
      钱景瞳孔微缩。前者是陈望之旧癖,回春汤乃后者军中药
      沉默片刻,他掀开药篓,露出底层的远志与合欢皮,“是治小儿夜啼的安神方。”

      细雨斜侵伞骨。黎梦还踏过湿滑石阶,忽见廊下晾着件官袍,孔雀补子被虫蛀出细洞,领口却缝着簇新的青布。
      “李家皇帝赐的紫罗袍呢?”
      “典当换米了。”钱景坦然,“东山米贵,不如青布耐穿。”
      黎梦还轻笑。
      前世他雪夜着轻裘访友,今生却为斗米折腰。命运拨弄之奇,令她袖中指尖微颤。

      二人在草庐对坐,泥炉煮起建康雨前茶。
      “陛下可知兆昌倒台前?”钱景忽然开口,“他持剑闯我宅邸说不为我用者必杀之。”
      烟气袅袅升起,黎梦还看着雾气中他模糊的眉眼:“卿如何应对?”
      “我正与人对弈,只说了句‘君剑利,吾颈韧’。”
      黎梦还微微一笑,想起前世他也如此从容。
      当年淮水捷报传来,他也只是淡淡道小儿辈已破贼。
      这份从容刻进骨血,竟连轮回都未能磨灭。

      “后来陈望之架空相权。”她指尖划过棋盘,“卿为何不争?”
      钱景斟茶的手极稳:“争则内乱起,胡马必渡江。”
      茶汤注入陶杯,澄黄如琥珀,“今陛下席卷江北,钱某倒庆幸当年未争。”
      雨声渐密。黎梦还凝视他眼尾细纹,仿佛那里曾映过八公山草木皆兵的烽火。

      “孤欲修《九州纪》。”她推过一卷洛阳宫图,“请钱相总纂。”
      图上史馆毗邻观星台,窗外可见太学杏林。
      钱景抚过馆阁朱批的“直笔堂”三字,枯井般的眼底终于泛起微澜。
      半晌,钱景缓缓抬头望向她深邃眼眸,心头莫名一悸,仿佛有前世尘埃落进眼底。

      三日后,龙舟启程北归。
      钱景独立船头,江风灌满袍袖,猎猎作响。他怀中只紧紧抱着一只酸枝木匣,匣角磨得温润,里头是半生心血凝就的旧稿,沉甸甸的,硌着心口。
      舟行至盱眙地界,水流渐缓。他凭栏远眺,忽地怔住。
      但见运河两岸,新禾初绿,绵延无际,风过处,掀起一波波碧浪,汹涌扑向天际。
      田埂之间,赫然立着数尺高的青石界碑,上刻“均田”二字,笔力遒劲。
      几个总角孩童,赤着脚,欢叫着追逐一架奇形铁器。那铁兽似牛非牛,无须人力牵引,自行隆隆向前,所过之处,泥土翻卷如浪,均匀播下种子。

      “此物……”钱景不由倾身,手指扣紧冰凉的船舷,失声惊叹。他博览群书,竟不识此等机巧。
      随行的小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笑道:“大人,那是工部奉旨新制的水力耧车。”她抬手指向远处圩田边一座水轮驱动的作坊,“动力皆源于此。其制法,据说是陛下亲授,又经将作大匠改进数十次,方得成器。”
      钱景循着她所指,见那水车吱呀转动,带动连杆齿轮,将那铁兽推得稳稳当当。

      视线再往远处延伸,恰见一处新设的乡学堂。窗明几净,一位老儒正领着童子们诵读。
      细听之下,并非诗云、子曰,竟是算诀:“三去七进一,四退六还十……”
      钱景眸光一凝,这是极新颖的珠算口诀。小藜轻声道:“是户部尚书杨苍杨大人所创的新法,据言能倍算速,减差错,如今正推行各州府学堂,以期实用。”

      暮色渐浓,染得洛水一片金红。巨城轮廓自水天相接处缓缓浮现,巍然压来。
      舟楫渐密,人声喧嚣,已是帝都繁华地。钱景眺望那越发清晰的城门,心头猛地一震。

      那百丈城墙,竟不见半分夯土痕迹,通体灰白,浑然一体,如巨兽脊骨沉默匍匐,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此乃水泥所筑,”繁缕忽然骄傲开口,似解答他心中惊疑,“以灰石混黏土等物煅烧研磨,用水拌和,干固后硬过青石,水泼不进,斧凿难伤。”
      钱景默然,良久,望着那坚不可摧的巨城,长长吁出一口气,叹道:“陛下经纬之才,治世之能,已远超武侯木牛流马之智矣。”语声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史馆开阁之日,春光极好,斜斜透过高窗,照得空中浮尘如雪絮飞舞。
      钱景于静室中展开首卷洁白绢帛,墨已研浓,紫毫在握,他却迟迟未能落笔。
      案头堆着厚厚一叠卷宗,皆是查抄陈望之家族所得的铁证,麾下心腹通敌的密信字字诛心,盘剥苛税的账册触目惊心,还有那强夺民田、压着百姓手印的地契,一张张,皆重若千钧。

      卢怀英悄步进来,将一方不起眼的榆木匣子轻放于案上。匣盖开启,里面是几叠旧稿,纸色微黄,墨迹犹带暗香。撰者名处,却是一片刺目的空白。
      他又默默递过一封信笺。钱景指尖微颤,缓缓展开。黎梦还那清隽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知你下笔千钧。卿可先为他人作传,权当砺笔。然当知我为何必要修此史。”
      字句简短,却如重锤敲击在心坎上。

      馆外忽起喧哗,是太学诸生下课,正为井田古制与今朝新法孰优孰劣争辩不休,少年意气,声浪激昂,惊得檐下筑巢的新燕啁啾飞起,剪破了漫天春阳。
      钱景收回目光,垂眸凝视那空白待书的绢帛,又掠过那匣无名的初心。窗外学子争鸣之声不绝于耳,与案头罪证、信中诘问交织轰鸣。
      他忽地定住,眼中迷雾散尽,化作一片沉静决然。

      他抬手重重蘸饱浓墨,悬腕,落笔,不再有半分迟疑。
      雪白绢帛之上,于所述王朝倾覆、新朝肇始之末,他挥毫添上八字,力透纸背——
      史笔如铁,民心为炉。

      恰一阵疾风穿堂而过,卷落窗外万千花瓣,纷扬沾满墨迹未干的绢帛之上,宛若新雪覆盖旧日血痕。
      前世那位倾覆江山的棋手,今生终在这寂寂史馆氤氲的墨香里,寻到了他的落子之处。

      送走了前世的宿敌,在扬州,黎梦还还有一桩要紧事未了。
      建康宫的青石地缝里钻出绒绒苔藓,梅雨季的湿气裹着陈年药渣的涩味,在昭阳殿的楠木梁柱间盘旋。黎梦还踏进殿门时,老宦官正用银剪铰去烛芯,爆开的灯花惊醒了蜷在龙榻边的孩子。
      三岁的李佑揉着眼坐起,杏黄小褂洗得泛白,赤足踩在冰凉的砖地上。
      他仰头望着玄甲女子,瞳仁黑得像浸过深泉的墨玉。
      “殿下,磕头……”老宦官颤巍巍按他肩膀。
      孩子却伸手抓住黎梦还的剑穗,赤红流苏缠上他细白的手指,他露出一个稚气的笑容。

      榻上传来虚弱的咳嗽。南梁皇帝李彦拥衾半倚,脸色蜡黄如陈纸。
      “你……是来赐鸩酒的么?”
      黎梦还未答话。她目光扫过李佑的眉眼,鼻梁已见挺拔的雏形,眼尾微微上挑,睫羽浓密得能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
      统一九州之后,系统奖励的“观星镜”里闪过未来图景:此子弱冠时风姿如玉山将倾,三个女儿皆有凤命,次女嫁入关陇豪族,三女联姻江左门阀,而长女有帝王紫气在腹!

      “我欲带二皇子北上。”她解下玄色披风裹住李佑。
      孩子被暖意裹住,小脸在她肩甲上蹭了蹭。
      李彦骤然直起身:“你要杀他?!”喉间腥甜上涌,帕子掩住唇,血丝从指缝渗出。
      “杀他何须千里迢迢。”黎梦还指尖拂过李佑后颈,那有粒朱砂痣,与本来世界线里,遗传给未来统御九州的天下共主生在相同位置,“洛阳太学缺个伴读。”

      殿外忽起喧哗。太医连滚爬入:“陛下!太子……太子薨了!”
      李彦喉中咯咯作响,枯爪般的手伸向李佑。孩子却把头埋进黎梦还颈窝,细软发丝蹭着她精致如玉的下颌。

      出建康那日,朱雀航码头挤满流民。
      绿堇指挥兵卒架起粥棚,铁勺敲击木桶的脆响压过哀哭。
      李佑扒着船舷,看一个瘦丫头捧着粥碗舔得锃亮,忽从怀中掏出块米糕抛下去。
      “殿下不可!”乳母急拦,米糕落入泥水,被流民疯抢踩碎。
      李佑怔怔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黎梦还却将他抱上船栏:“看仔细。”

      江风猎猎,吹动她玄氅如鹰翼展开。
      流民忽然停止争抢,原来是粥棚后转出青蕨,她着红裙,一团火似的跃上高台:“家主有令,十五以下孩童,每日加领羊乳一盅!”
      几只木桶抬出,奶香混着米香飘散。半大孩子捧着陶盅,像幼兽一样舔着奶沫。

      “为何……不都吃饱?”李佑仰头问。
      “米粮有限。”黎梦还握着他小手,“待秋收后,我让你亲手发新麦。”

      龙舟夜泊盱眙时,李佑被噩梦惊醒时,舱外正飘着细雨。他赤脚溜下榻,见黎梦还独坐案前批阅文书。灯光映着她侧脸,睫羽在眼下投出疲倦的弧影。
      “怕?”她未抬头,朱笔在扬州田赋册上勾了个圈。
      孩子摇头,凑近看舆图。图上江河以银线勾勒,山脉敷着青黛色,洛阳处钤着方朱印,形如展翅玄鸟。
      “将来我会有一个女儿,叫黎羲和。你们要一起好好长大。”

      李佑伸出小指,轻轻一碰她的手腕,“她会抢我糕吃么?”
      黎梦还低笑, “她会好好保护你的。”
      李佑蜷进她怀里,听着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攥着那方手帕,渐渐阖眼。

      深夜,淳于坚掀开织金帐幔,正撞见黎梦还俯身轻拍李佑的背脊。
      三岁小儿蜷在锦被里,小手攥着她一缕散发,鼻息匀长如幼猫。
      “乳母何在?”他嗓音压得沉,铁甲肩头凝着夜露。
      “哭闹半宿,刚歇下。”黎梦还抽衣襟的动作极轻,发丝却仍被李佑紧抓不放。
      烛光晕染她侧脸,将素日锋利的轮廓柔化成玉山温润。

      李佑被乳母抱走的刹那,淳于坚反手落下金帐钩。
      黎梦还尚未反应过来,他已托着她腿弯将人抱起。明光铠的冰冷护心镜贴着她心口,其下的心跳如密集战鼓。
      “凤榻沾了旁人气息。”他咬着她颈侧, “得用咱们的血脉镇住。”
      黎梦还仰面陷进锦褥,她屈膝顶开他铁护腕:“急什么……唔!”

      宫灯爆出灯花。窗外忽起惊雷,暴雨冲刷着一切,似要洗净前朝秽气。
      四更梆响时,淳于坚抚着她平坦小腹低笑:“女儿正在星海里挑时辰呢。”
      黎梦还倦极阖眼,指尖却与他指根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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