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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其来有渐非今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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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时节,就是这样,在肃杀之气中孕育着收获与秩序。
穗心,这位从最卑微处崛起的女官,正以她独有的方式,在这帝国的经纬之间,织就属于自己的、也是属于这个煌煌大黎的锦绣篇章。
这个秋天,而迎接收获的不只有九州的中心洛阳城,还有梁州边陲。
穆顺解开玄色大氅的系带,厚重的毛氅滑落,露出内里紧束的犀牛皮甲胄。火光映照下,肩头新补缀的青铜狼头吞口泛着冷硬的幽光,狼牙森然。他将一卷磨损得泛黄的羊皮舆图在粗糙的木案上铺开,皮子边缘因长久摩挲已起了毛边,透着一股陈年尘土气息。
火盆里的炭块噼啪轻响,跳跃着橘红的火苗。
母亲穆昭正俯着身,用铁钳仔细地拨弄着炭火,让暖意更均匀地散开。淳于法安静地坐在她身侧,青灰色的粗布道袍袖口沾着星星点点的草药碎屑,他并未抬头看那舆图,只专注地帮穆昭料理着几味待烘的药材,眸底清晰地映着炭火跳动的光点:“七部虽不统属,为草场水源时有龃龉,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断其盐道……”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药理。
话音未落,帐外侍从急促的脚步声踏碎营地的寂静,禀报声穿透帐帘:“报!吐谷浑使臣求见!”
掀帘进来的青年,裹着身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旧皮袍,风雪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裂痕,冻得青紫的手指死死攥着一柄镶嵌宝石却已黯淡蒙尘的短刀刀柄。
他正是被吐蕃铁蹄踏碎家园、逐出故土的伏允王孙,慕容诺曷钵。
此刻他双眼中燃烧的并非绝望,而是淬了寒冰的复仇烈焰,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吐蕃豺狼!掠我妇孺为奴,占我盐湖!求都督发兵!我吐谷浑残部,愿为前驱,踏碎仇雠!”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沫的气息。
穆顺的目光与案几对面的淳于法短暂相接。无须多言,一个念头在两人心中同时明晰。
那些被夺走家园、熟悉高原每一道褶皱的吐谷浑人,正是刺入吐蕃腹地最锋利的向导。
次年开春,河州城外。三千梁州健卒集结,铁甲映着尚未褪尽的寒光,鸦雀无声。
穆昭率领的百名医官队伍夹杂其中,几辆特制的药车上满载着按《千金方》古法精心配制的红景天散,药香隐隐盖过了皮革与铁锈的味道。
慕容诺曷钵引着三百余名同样眼神坚毅、饱经风霜的吐谷浑骑士,默然立于大军最前,他们的战马蹄上皆紧紧裹缠着防滑的粗麻布。
这是他们踏上收复故土的第一步。
此刻的无言,却比任何战鼓更撼人心魄。
大军溯黄河艰难西进。行至龙羊峡,天险横亘。吐蕃斥候早已将前人开凿的栈道彻底毁坏。眼前是刀劈斧削般的千仞峭壁,巨大的冰瀑垂悬其上,森白如巨兽獠牙,寒气逼人。
就在困境,来自洛阳的特制器械送达,那是精钢锻造的鹰嘴锄与特制铁楔。
军中挑选出的健卒,腰缠浸透了桐油的粗麻绳索,如壁虎般紧贴冰壁向上攀援。每一次挥动鹰嘴锄凿向冰缝,都伴随着刺耳的刮擦声和飞溅的冰冷火星。凿入铁楔的过程缓慢而惊险,整整三日三夜,峭壁之上才艰难地楔入七十二处坚固的锚点。
当粗大麻绳最终绞成索桥横跨深渊的那一夜,朔风卷着冰碴子,刀子般刮过每个人的脸。负责绞索的工匠,手指骨节在酷寒中迅速肿胀,呈现出骇人的青黑色。
穆昭见状立即下令:以冰雪反复搓揉冻僵的肢体,再浸入滚烫的药汤中。刺骨的冰寒与灼热的药力交替冲击,最终,保住了其中十六双布满伤痕的手。
越过死亡峡谷,眼前是辽阔无垠的高原草甸。
吐蕃轻骑兵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在远处盘旋游弋,专伺机袭扰粮道。
穆顺早有准备,粮车秘密改装:双层厚木板中间夯填湿土,车辕内部暗藏精巧的弩匣。
那日,百余辆伪装如常的粮车行至野马滩开阔地,千余吐蕃骑兵骤然自坡顶俯冲而下,马蹄踏地如闷雷滚动。待敌骑冲至三十步内,粮车阵型忽变!
车板瞬间翻转,密密麻麻的淬毒弩箭如毒蜂出巢,铺天盖地激射而出。
冲在最前的敌骑顿时人仰马翻,惨嚎一片。就在敌人阵脚大乱之际,外层伪装的车板轰然向内倾倒落地,露出了后面早已严阵以待的三排陌刀手!
此阵正是穆顺按女帝黎梦还传授的“移动拒马”之法演化而来。
沉重的陌刀被精壮的梁州儿郎高高举起,迎着惊惶的吐蕃战马,整齐划一地劈砍而下!刹那间,刀光如银色巨浪翻卷,刺耳的金属切割骨肉声与战马悲鸣混杂,断蹄与残肢齐飞,滚烫的鲜血瞬间浸透了初春刚刚冒头的浅草。
苦战两月,前锋终于抵达星宿海,那片传说中倒映着无数星辰的高原湖泊。
又经六个月的血火洗礼,大军兵锋终于直指吐蕃心脏——逻些城。然而,最后的险隘由悍将论把守。他依托天险,滚石檑木如雨点般砸下,将狭窄的山道彻底封死。
但吐蕃王女襄助,最终摧枯拉朽般打开了布达拉宫沉重的大门。
当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冬雪覆盖了逻些城,穆顺独自立于布达拉山之巅。
寒风凛冽,卷动着他玄色的大氅,猎猎作响。脚下,那座象征吐蕃王权的圣城上空,一面巨大的黎字战旗在风雪中倔强地飘扬。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正驮着捷报,向东方中原的方向绝尘而去。
山风猛烈,将穆顺的大氅高高掀起,露出了腰间那条九环蹀躞带。牛皮鞣制的带身早已被磨得油亮,带身内侧,紧贴着他体温的地方,藏着一枚小小的、被捂得温热的平安符,符纸边缘已被汗水浸润得柔软。
冰冷的雪粒扑打在脸上,带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
这痛感,不知怎的,忽然刺穿了时光的壁垒。穆顺心头猛地一悸,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画面骤然浮现。
十八年前也是风雪交加的寒夜,宇文家死士将他从母亲穆昭温热怀中强行夺走……
襁褓之中,是不是本该被塞进这样一枚小小的、寄托着绝望祈愿的平安符?
他下意识地望向山下。蜿蜒的山道上,母亲穆昭的身影正被一群吐谷浑妇人簇拥着。
她耐心地指点着她们如何用炭火小心焙制新采集的高原草药。混杂着药草清香的白汽在凛冽的寒风中袅袅升腾,盘旋,竟将她脚下那片顽固的积雪,悄然融化开来,露出底下深褐色的、坚硬而富有生命力的泥土。
次年霜降,城外的雅鲁藏布江浮起薄冰。
大理寺少卿卢怀英踩着冰碴走上渡船,青金石补子官袍在高原烈风中猎猎作响。这位以“霹雳手”著称的法官,此刻正摩挲着怀中紫檀法尺,上刻满了《黎律疏议》条文,凹痕里还嵌着洛阳牡丹坊的朱砂。
佛宫地牢里,铁镣磨出的血痕在石壁印出暗红脉络。农奴扎西被拖到卢怀英面前时,左眼结着紫黑血痂。
“老爷说,眼珠抵了偷吃的糌粑……”连通译声音都在发颤。
卢怀英俯身细看,伤痂边缘整齐如刀切,分明是活剜的刀伤。
三日后,贵族朗松的牛皮帐前竖起刑架。
当卢怀英命人将剜目铁钩挂上刑架时,朗松的镶金马鞭抽裂案几:“农奴是牧主的脚底板!这是佛祖定的规矩!”法官从袖中抖出泛黄文契:“永徽三年,你祖父用三十头牦牛换扎西全家为奴。”他指尖点向契尾朱印:“可这官印是开元年的。”
全场皆死,寂卢怀英突然挥斧劈向刑架,钩刃应声落地:“从今往后,伤人体肤者……”斧锋转向朗松,“以此钩还施!”
三日后,布达山宫改成临时理藩院。
卢怀英展阅穆顺移交的吐蕃户册:农奴称差巴,世代随土地转赠;牧奴称堆穷,连帐篷都属头人。他蘸朱砂圈出首恶,噶伦堡主扎西顿珠,名下竟有农奴七百户。
解放农奴令贴遍河谷,头人们表面顺从,暗地煽动“汉官毁佛”谣言。
那日卢怀英巡察热振寺,忽见经幡林里冲出百名农奴,手持经筒将他围住。为首老妇嘶喊:“佛爷说,解链子要是下冰地狱的!”
卢怀英不避反进,直入大经堂。
日光从天窗泻下,照见释迦牟尼像掌心一道裂痕。
他指着佛手当头棒喝问到:“佛陀拈花时,又可曾给迦叶套上锁链?”
深秋,理藩院开始分地。农奴们挤在青稞地里,看差役钉下界桩。巴桑分到三克地,却突然扑倒哭嚎。卢怀英拨开人群,见泥土里半掩着小孩骷髅,是他儿子三年前被活埋处。
次日,卢怀英令在晒场支起大锅。各堡送来的农奴卖身契堆成小山,浇上酥油点燃。火焰腾起时,他举起巴桑儿子的颅骨:“以血浸之地,当归血亲之主。今立永业田制,地随人走,父死子继!”农奴们震天的哭嚎声中,千百年来第一张地契交到巴桑手里。
而在他背后,穆顺和淳于法的铁骑,耸立如铁塔林,叫人不敢逼视。
开春播种时,卢怀英的绯袍沾满泥点。他在雅鲁藏布江畔督造水渠,河滩上突然奔来报信差役:“头人们联名上血书,说大人毁吐蕃根基!”卢怀英冷笑,从怀中掏出玉匣。
匣内金册展开,女帝朱批如刀锋劈落,“农奴颈无枷,方显天威赫”。
五月青稞抽穗,逻些城竖起功德碑。卢怀英登碑那日,巴桑挤过人群,将一条哈达套上他脖颈。老奴指关节粗大如树根,手心却托着颗青稞苗,苗根裹着新土。
“大人看,”巴桑生涩的汉语混着风声,“锁链烂在地里,苗就蹿起来了。”
卢怀英俯身嗅那青苗,恍惚闻到洛阳麦香。
那时他初任大理寺评事,在女帝驾前立誓时,殿外正飘着同样的气息。
高原的烈日刺得他眯起眼,功德碑投下的阴影里,无数解了枷的农奴俯身耕作,新铸的犁铧切开千年冻土。
与此相隔百里之地,五更鼓响过三遍,祖秀的牛皮靴踏碎尚书省庭前薄霜。
她展开陇右舆图,犀甲鳞片刮得案几沙沙作响:“凉州至玉门关十二驿,突厥设三十六烽燧。末将请以霹雳车开道。”
秦王淳于法正摩挲着虎符的凹槽,这枚调兵符昨夜在枕下烙出红痕,令他想起昨夜的心悸,这是近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
他最终将虎符按在舆图西端:“本帅坐镇张掖,粮秣民夫任尔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