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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花开时节动京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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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初冻时,三千精锐出金城。
祖秀的玄甲军不同寻常,骡马皆钉复合蹄铁,粮车裹着桐油浸过的竹席。
最奇的是其中还有百辆雷火车榆木车厢蒙生牛皮,内藏绞盘驱动的三弓床弩,弩臂以灌钢法锻造,寒光渗进皮蒙子缝隙。
朔风卷过乌鞘岭,刮得裸露的岩石发出呜咽。
突厥俟斤阿史那啜勒马山巅,皮袍裹着铁甲也抵不住寒意。他眯眼俯瞰,汉军车队在狭窄谷底蠕动,黑点连成细线,缓慢攀爬着覆满坚冰的陡坡,像一队负重的黑蚁。
“下马!”阿史那啜嗤笑一声,声音被风扯碎,“让儿郎们暖暖手脚。汉人的笨车,爬不上这镜子坡。”他笃定,等那些车马挣扎到隘口下,疲敝之师正好让滚石碾成肉泥。突厥骑兵纷纷下马,呵着白气,搓着冻僵的手指,靴子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未时三刻,日头偏西。车队在距隘口三百步处,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山风送来细微的号令。车队中几辆蒙着厚重油布的雷火车上,油布哗啦一声被猛然掀开,露出底下寒光凛冽的床弩。绞盘转动,绳索绷紧,那声音低沉连绵,如千万只蜂虫在狭谷中同时振翅。
“嗡——咻!”
铁矢离弦的尖啸骤然撕裂寒风!那不是寻常弩箭,矢尾带着特制的铁环,破空之声格外凄厉刺耳,这正是穗心改良的鸣镝箭!
百支铁矢如毒蜂扑巢,狠狠钉入隘口上方陡峭的冰崖,深及箭羽!
几乎同时,车阵中抛出飞索,精准地扣住箭尾铁环。三百名黎军健卒,脚蹬特制的三齿钉靴,口衔短刃,如猿猱般缘索疾上。他们腰间悬挂的皮囊随着攀爬晃动,赭红色的矿粉簌簌洒落,在刺眼的冰坡上迅速洇开一片片刺目的赤褐色。
阿史那啜瞳孔骤缩,厉声咆哮:“放滚石!快!”
山顶的突厥兵慌忙推动早已备好的巨大礌石。巨石隆隆滚下,带着千钧之势。
然而,预想中顺溜如镜、碾碎一切的场面并未出现。
沉重的石头撞上那片新染的赤褐冰面竟像醉汉般猛地一顿,随即开始迟滞、打滑、歪斜,在陡坡上蹦跳着失去方向,最终卡在冰棱间,徒劳地震落一片冰屑。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黎军陌刀手已攀至隘口边缘。
冰冷的刀锋映着残阳,在隘口狭窄的冰崖上骤然亮起一片死亡的寒光。
刀光过处,血线飙射,瞬间染红了冰壁,温热的气息在寒风中腾起白雾。
半天之后,残阳如血,沉沉压在西边山脊。祖秀站在隘口最高处,冰冷的铁甲被余晖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红,衬得那张年轻却棱角分明的面庞熠熠生辉。
她蹲下身,玄甲摩擦发出轻响,指尖捻起一撮沾血的赭色粉末,搓了搓,声音带着满满的赞许:“繁缕尚书发现的这赤铁矿渣,用在此处真是妙哉,比粗砂更涩,更趁手。”
七日后,玄甲军兵临凉州城下。
昔日刺史府早已插满突厥狼旗,城门被三层浸透的湿牛皮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祖秀勒马阵前,并未下令攻城。她目光扫过城南蜿蜒的党河,冰面下水流暗涌。
“架翻车。”
工兵营迅速行动。十座巨大的龙骨水车被架设在冰层凿开的豁口旁。沉重的木轮在冰水中转动,冰冷的河水被巨大的铜叶一斗斗提起,哗啦啦倾泻入新挖掘的陶土管道。
这些地龙如同潜伏的巨蟒,蜿蜒着直通凉州厚重的夯土城墙基脚。
城头,突厥守将骨咄禄扶着冰冷的垛口,看着梁军古怪的举动,放声大笑,声震四野。
“哈哈哈!汉狗婆娘想淹城?痴心妄想!这城墙是沙子混着草筋夯出来的,喝多少水都撑不破!”笑声还在城头回荡,脚下的大地深处,却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持续的轰鸣!
骨咄禄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骤变。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城墙在微微震颤。
水流沿着那些埋入地底的陶管,无声而汹涌地渗透、浸泡着城墙赖以支撑的夯土根基。
夜幕降临,凛冽的朔风毫无预兆地骤起,如刀割面。
白日里被水浸润的夯土,在酷寒中迅速冻结、膨胀。
卯时,天色未明。一声沉闷如霹雳的巨响猛然炸开!
凉州城墙,在守军惊骇目光中,由内而外崩开一道巨大的裂口,砖石泥土混合着坚冰,轰然坍塌,露出一个三丈余宽的狰狞豁口!豁口内,是突厥士兵惊恐扭曲的脸。
黎军的喊杀声震天动地,踩着冰碴和残砖冲入城内。
城外的翻车仍在不知疲倦地转动,铜叶带起的河水漫过城墙的废墟,在破晓的严寒中迅速凝结,形成一片映照着冲天烽烟和血色身影的巨大冰镜。
骨咄禄被拖到祖秀马前时,犹自挣扎嘶吼:“妖法!汉狗使妖法!”
祖秀一脚踢开脚边沾血冰碴,溅起几点碎屑,声音冷得像冰:“多读些书吧。考工记有载,‘水啮柱基则倾’。是我们大黎的冬官尚书,改良了这地龙引水法。”
她手中长剑随意一挑,将城头那面残破的突厥狼旗挑飞,旗帜翻滚着落入仍在转动的翻车铜叶之间,瞬间被冰冷的铜叶碾绞、撕裂,化作几缕破布,消失在浑浊的冰水中。
腊月的朔风卷过千里戈壁,裹挟着雪沫扑打着张掖城外的大帐。
帐内,淳于法刚推开厚重的军事舆图,露出底下压着的一页薄纸。纸上簪花小楷清秀:“宫中牡丹初绽”,那是黎梦还的家书。
帐帘忽被猛地掀开,寒风卷着斥候急促的声音扑入:“报!祖将军已破酒泉!”
淳于法抚摩腰间佩刀的手骤然停住。此刃名“破军”,沉甸甸的,剑鞘上的纹路早已磨得光滑。二十年前,他的祖父,氐族老天王淳于健,正是持此剑在玉门关下斩落过突厥可汗的头颅。
亲兵已捧来擦拭一新的明光铠,甲叶寒光流转。
淳于法却解下腰间佩刀,递了过去,声音沉静:“将此刀,驰送祖秀将军。”
而此刻,祖秀在玉门关前,正迎来此役最险一关。斥候飞马来报:突厥可汗亲率五万精锐铁骑,自伊吾方向如黑云般压来,马蹄扬起的烟尘遮蔽了疏勒河谷的天空!
黎军阵前,并未慌乱。百架奇特的竹龙被迅速竖起。此物以粗大竹筒连接,状如卧龙,竹节之间镶嵌着打磨光亮的铜镜。正午时分,炽烈的阳光经数百面铜镜反射、聚焦,竟在阵前干燥的沙地上烧灼出一条扭曲跳跃、触目惊心的火线!
浓烟滚滚升起。突厥人引以为傲的战马天性畏火,面对这凭空出现的火焰屏障,惊恐地嘶鸣、人立,逡巡不敢前,阵型瞬间大乱。
就在突厥骑兵被火线阻隔,进退维谷之际,黎军阵中却沉稳地推出了三百架经过改良的连弩。机括的扳动声密集如骤雨打荷,连绵不绝。
更令人胆寒的是那弩箭的箭镞,涂抹着黑漆漆、粘稠的膏油。中箭的突厥兵起初只觉刺痛,并不致命,然而不到半刻钟,那细小的创口竟开始迅速红肿、溃烂,流出发黑的脓血,发出恶臭!凄厉的哀嚎瞬间压过了战马的嘶鸣——这正是绿堇按古方《五十二病方》配制的金疮腐毒!突厥左翼军阵在无法忍受的痛苦和恐惧中率先崩溃。
混乱的烟尘里,一骑红马如离弦之箭,骤然冲破弥漫的沙雾!马背上,祖秀高举一柄古朴厚重的长刀,刀身在烈日下流转着冷冽的幽光,正是驰援而至的“破军”!
“秦王赐神兵助战!”清越的喝声穿透喧嚣的战场。
夕阳如一枚巨大的、烧熔的金丸,沉入浩瀚的沙海尽头。
玉门关古老的隘口上,一面残破的突厥狼旗被砍落,梁字大旗迎着凛冽的晚风,猎猎升起。突厥可汗那顶象征无上权力的金冠,不知何时滚落在乱军践踏的尘土中,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运粮车车轮,无情地碾成了一块扭曲变形的金饼。
祖秀将染血的破军刀缓缓归入剑鞘,动作沉稳。她下意识地望向东方,目光越过苍茫的暮色和起伏的沙丘。遥远的沙丘顶端,一个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静静伫立,隔着三十里风沙,朝着玉门关的方向,微微颔首。随即,身影转身,没入更深的暮霭之中。
腊月的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着刚刚收复的玉门关城楼。
祖秀并未入城,她俯身在关外新修的官道旁,玄甲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她屈指捏起一小撮刚拆下夯土模具的新土,赭红色的沙粒混着土,从指缝间簌簌漏下。
随行的书吏忙捧上沉重的木牍,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大人,河西各郡盐碱地改良的账目,按您吩咐,都在这里了。”
“念。”少女将军直起身,随意地抖落甲胄上的冰碴,露出内里朴素的葛布短打衣襟。
自一月前以雷霆之势打通河西走廊,她的玄甲铁骑便卸下了沉重的马铠。战马拴在田边啃食枯草,曾经执刀握矛的士卒,如今手持丈杆,变作了丈量田亩、划分阡陌的农夫。
书吏清了清嗓子,手指在木牍上移动:“敦煌郡,新凿坎儿井暗渠一十二条,引南山雪水,灌溉沙碛荒地八千亩。武威郡,收盐泽卤水,日晒得土盐三千石,已按新法掺入粪肥,沤制成盐碱地改良土……”他的手指在一处刻痕深重的字迹下停住,“张掖郡,试种新选育的耐寒粟种,秋收亩产……一石八斗。”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但话音未落,官道尽头,戈壁深处,忽地腾起一片烟尘。
数十个粟特商人,牵着伤痕累累、鼻青脸肿的骆驼,踉跄着奔来,满脸惊惶。为首的粟特人高举着半支折断的羽箭,嘶声哭喊,声音在空旷的戈壁上格外凄厉:“将军!羌人!是羌人!劫了我们的棉花!整整十驮!”
七日后,敦煌城下。五花大绑的党项羌首领野利荣被推到阵前。
这汉子须发虬结,结满了冰霜,却梗着脖子,鹰隼般的眼睛里喷着怒火,声音嘶哑:“梁官强占了最好的草场!我们的牛羊没处吃草,活该饿死冻死吗?!”
祖秀端坐马上,面容沉静,没有回应他的怒吼。她只是抬抬手。军士们抬来十口沉重的陶瓮,瓮盖掀开,金灿灿的粟米混着晒干的紫花苜蓿草,在冬日阳光下散发出谷物和干草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草场,还你。”祖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野利荣耳中,“带上这些种子回去。开春,会有人去教你们的人,怎么在雪山下种出这耐寒的粟米。”
野利荣满腔的怒骂硬生生噎在喉咙里,眼睛死死盯着那金黄的粟米。党项羌世代游牧,逐水草而居,何曾想过能在雪域荒原上种出粮食?
当夜,寒风依旧刺骨,但在划归给党项羌的草场边缘,梁军的营地里却飘起了久违的炊烟。几口大铁锅架在篝火上,黎军的伙夫将金黄的粟米混着粗盐,在沸水中熬煮。
浓郁的米香随着热气弥漫开来,驱散了夜的寒意。野利荣被松了绑,捧着一只粗陶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传来。他粗糙的大手微微颤抖着,碗里浓稠的粟米粥升腾起的热气,蒙住了他那双惯于在风雪中辨认方向的、鹰隼般的眼睛。
黎明时分,雪原上响起了沉重而规律的凿击声。
三百名党项羌汉子和黎军工兵合力,将一块凿刻好的巨大青石深深夯入冻土。
石碑上,是祖秀亲笔刻下的清晰大字:敦煌党项共用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