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1、林梢簇簇红霞烂 ...

  •   开春,河西走廊迎来奇景。自凉州至瓜州,千里新修的官道两旁,矗立起上百座巨大的水轮。湍急的渠水推动着沉重的木轮缓缓转动,木轮带动着碓头,起起落落,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如同不知疲倦的巨兽在叩首大地。
      新归附的羌人挤在水磨坊的木栅栏外,新奇地看着麦粒被倾倒入石磨的孔眼,在巨大的磨盘转动间,渐渐碾磨成纷纷扬扬、雪白细腻的面粉。

      “将军,”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捧着几个刚出笼屉、热气腾腾的白面馍馍,恭敬地呈给巡视的祖秀,“按古法所载,这水力碾磨,省却人工十倍不止啊!”
      祖秀接过一个馍馍,掰开,雪白松软的内瓤散发着诱人的麦香。她将馍馍分给挤在匠人腿边、眼巴巴望着的几个羌人孩童。孩子们的笑声和着馍馍的香气,在带着泥土芬芳的春风里飘散。

      忽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快马如旋风般冲至近前,马上骑士滚鞍下马,声音带着风尘和不容置疑的紧迫:“召祖秀将军,班师回朝!”
      凯旋受封那日,祖秀押解着长长的俘虏队伍穿过长安巍峨的则天门。

      然而,预想中繁华喧闹的朱雀大街两侧,景象却有些不同。高大的木架沿着街道两侧林立,工匠们正忙碌地安装着巨大的竹木轮盘和长长的竹管。清冽的水流从轮盘上的竹筒中倾泻而出,顺着纵横交错的竹管汩汩流淌,最终注入各坊市街角的公用水井。
      女官捧着图册快步迎上,对驻马观望的祖秀解释:“此乃穗心大人督造的筒车井。”她指着图册上精密的构件,“自玉门关起,沿河西驿道直至长安,四十八处驿站及沿途重镇,皆已设此筒车井。”

      清泉在竹管中流淌,发出悦耳的泠泠声,注入井口。
      长安城的百姓围在井边,好奇地触摸着那流淌的活水。祖秀勒马,玄甲在长安的春日下沉默,只有水流声,清晰地淌过凯旋的旌旗与风尘仆仆的甲胄。

      太极殿内,百官绯紫如云。
      女帝黎梦还高坐龙椅,九旒冕下的目光扫过丹墀下的将军:“祖秀上前听封。”
      “河西新辟四郡,开田二十万顷,安民六万户。”女帝声如金玉相击,“封河西都护,永镇西陲。”

      紫宸殿东暖阁的窗棂外,春花开得正疯。重瓣挤着檀心,沉甸甸压在枝头,夜露凝在绸缎般的花瓣上,烛火一映,便滚下星子似的光。
      淳于坚卸甲的声响惊动了这春夜,护心镜落在紫檀案上,“当啷”一声,震得青瓷瓶里斜插的红花颤了颤。
      黎梦还伸手替他解勒甲丝绦。九环玉带蹀躞卸下,深衣紧贴在虬结的背肌上。
      她想,这颇有一些“朕与将军解战袍”的滋味了。

      “河西风沙利得很。”她声气儿低,唇几乎贴着他耳根。
      男人脊背明显绷紧了,卸了一半的护肩悬在臂间晃荡。

      待到二人缠绵细吻到卸尽甲胄,只余素白中单之时,他转身揽她入怀,下颌抵着云髻,从河西一路带回来的硝烟和尘沙味,沉沉罩下来。
      窗外值夜宫人提着琉璃灯巡过,灯影透过茜纱窗,在他眉骨上投下摇曳的光点。

      黎梦还缓缓引着他的手按上小腹,春衫是越州进贡的轻容纱,薄如蝉翼,底下微微隆起的弧度温软如初醒的春泥。“四个月了。”她指尖叠在他粗粝的掌背上,引他轻抚,“前日,姐姐说八成是个女儿。”
      掌心下忽地一跳。淳于坚手臂肌肉瞬间绷如铁石,惊得缩手,倒似被火燎了。
      “怕什么?”黎梦还轻笑,复捉住他手腕按回原处,“你闺女踢你呢。”
      那点胎动隔着肌理传来,如小鱼啄食莲叶。男人喉结滚动,掌心汗意洇透单衣。

      “叫黎羲和。”他忽然说。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铁甲。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要像你,眼里有光。”

      黎梦还仰头看他,烛芯“哔剥”爆出朵灯花,映亮他眉眼,还似当年一样清透,只是眉间多了些许痕迹,指尖沾了塞外未及洗尽的辛劳。
      她笑着亲吻他的发髻,窗外一阵风过,压弯的花枝“啪”地轻打在窗棂上,震落几片胭脂色花瓣,正落在淳于坚未及穿袜的赤足边。

      他忽然俯身,把她横抱起,炽热鼻息扑在她颈间。
      不是吻,只将脸深埋进她肩窝,胡茬刺着细嫩肌肤。黎梦还觉出肩头衣料渐湿,环在他腰后的手便收得更紧。卸甲后的身躯滚烫,随呼吸起伏,如一张拉满的弓。
      等到把她安放在凤榻之上,淳于坚掌心贴着那处隆起,忽地笑出声。
      窗外刺桐承着月华,重重叠叠,恰如她宫裙上绣的金线凤凰,要驮着这春夜飞起。

      第二日的细雨将洛阳城洗得清亮,黎梦还的御辇行至太学坊时,忽闻墙内炸开脆生生的笑嚷,“老丈输啦!赌注拿来!”
      宫卫在黎梦还的示意下推开朱门,但见杏林深处,十岁女童正踮脚拽老博士的胡须。

      她穿着榴红遍地金短襦,双螺髻各簪一朵红艳艳的绒花,腰间却悬着男子制式的算袋,袋口露出半截炭笔。
      “敏敏!成何体统!”钱景疾步上前,耳根涨红。
      女童转过身,黎梦还被她的容貌一惊,呼吸微滞。

      钱敏生得极似其父,长眉斜飞入鬓,眸如点漆,但钱景的沉静在她脸上化作灼目明艳。
      “陛下万安。”她敛衽行礼,裙角旋出石榴瓣的弧度,“臣女正与张博士辩《禹贡》。”
      被揪胡须的老儒喘气告状:“小娘子说《禹贡》九州疆域有误,豫州该西扩三百里!”
      “本就该扩呀。”钱敏抽出算袋里炭笔,竟蹲地勾画起来。湿青砖为纸,笔迹淋漓如游龙:“伏牛山北麓有盐井三处,前朝属荆州,但百姓纳赋皆走洛水河道,水流向东,自然该归豫州!”

      细雨斜侵伞盖。黎梦还凝视地上疆域图,忽然记起前世打下东燕后,正是她向淳于坚进言重划荆豫边界,以盐铁之利补军需。
      “谁教你的?”女帝玄色袖口拂过青砖水痕。
      钱敏仰脸,颊边溅了泥点,却一点都不能她的鲜妍:“之前我跟爹爹修史时,见前年荆州水患的税粮改道文书,便知山川早改命啦。”
      黎梦还露出一点欣赏的笑容,眼前之景渐渐消散,当年之事历历而过。

      此女少有奇志,七岁能通《孙子算经》,十岁便作《江东形胜论》,家族的人都觉得她有林下之风。
      但又如何,作为女子,十四岁就要被许婚给荆州马氏子。纵然她悬剑于阁曰:“非文能安民、武可戍城者不嫁。”但还是为了为全宗族计,最终归入马氏。
      而她的丈夫马玠,性懦而奢,是个不堪托付的人。

      建元十一年春,宇文顺破关,他竟然独自夜遁。是她,散发跣足登上谯楼,燃烽火十二道。那时候的城中余卒不满三百,也是她启府库散金帛,聚得家僮、商贾千二百人,取武库积尘陌刀,命铁匠截为短兵,拆了伽蓝铜佛熔作箭镞。
      是夜,北军袭城,她亲挽三石弩射杀先锋将,火牛阵溃其左翼。
      守城三月,粮尽而树皮绝,也不能动摇她的决心,甚至命人取署衙瓦当捣粉作饼。

      等到城围解,刺史欲表其功。按察使斥曰:“牝鸡司晨,国之妖也。”夺走她的兵符,迎回她携美妾还宅的丈夫。南梁甚至赐个这个无用的男人“顺义郎”头衔。
      如此折辱,她当夜题壁《述怀》:我欲参经疑,扶风高弟摇手訾。我欲修国史,绮阁不封女学士。我欲从军征鸱张,立功异域驱天狼。
      笔锋透壁三寸,墨迹如血。

      隆安二年冬,她已经从之前那个果敢聪慧的世家女变成病体沉重的将亡人。
      临终指她北山松柏谓婢曰:“此木可为棺,斫之有声则止。”
      匠伐木时,果然松鸣如金戈震野。
      连南梁文人都感慨——困于牖户,壮气销作寒灰。彼苍者天,生才何吝!

      因为有这羁绊记忆,黎梦还对钱敏格外优容,甚至准许她进殿读书,仿元登将军故事。
      她也不叫人失望,仅仅两年后,就作出了成绩。

      那是一个艳阳天,她捧舆图进殿,金错刀在腰间琅然作响,庭外的阳光都不如她耀眼。
      展开的羊皮地图上,祁连山脉被她用赭石新标了七处关隘,墨线如剑锋劈开纸面。
      “张掖郡至敦煌驿道,实际里程比旧载少八十里。”她点向图中朱砂标记,“臣带女学生丈量三月,发现前朝舆图故意绕开羌人圣湖。”指尖划过星宿海位置,“若改道湖东,军报传递可快两日!”

      黎梦还凝视她眉间勃勃英气。前世废墟中染血的素衣女子,今生玄衣银绣的崇文馆司业,两道身影在晨光里重叠又分离。
      “准奏。”黎梦还笑着点头,目送她走后,在题有她前世作品的诗笺下落笔写下——
      今得挥剑开云衢,九霄振翼破金羁。
      朱砂字迹艳如血,亦如窗外初绽的榴花。

      又过了三年,她筋骨渐成,很有允文允武的气派。暮春时节,崇文馆女学生齐聚西郊马场,她钱敏单骑于坡顶,解下金错刀抛给黎梦还:“陛下看好了!”
      烈马扬蹄狂嘶,她竟不用鞍镫,纤足轻点马背腾身翻跃,青丝飞扬如瀑,玄衣振起似鹰翼,稳稳落回鞍上时,手中多了一张铁胎弓。三箭连发,百步外箭垛红心钉满白羽。

      场边爆出震天喝彩,却有新科进士们远远围观,有人讪笑:“女子逞什么骑射……”
      话音未落,钱敏忽纵马冲来,弓梢勾起那进士腰间玉带,“啪”地将人甩进草垛!
      “永业三年武举章程。”她马鞭指向布告,“能开两石弓者皆可应试,何言男女?”
      转身时她利落的玄衣扫过其他惊呆的进士脸面,如抽了一记耳光。

      又过四年,当十九岁的钱敏策马掠过朱雀大街时,金明池畔的垂柳才抽出新芽。
      少女玄衣窄袖,鞍侧悬一柄金错刀。
      马踏青石板溅起的水珠,惊散了一群围看新科进士游街的百姓。“她是是新科的状元!崇文馆的钱司业!是个女儿身!”有孩童指着她腰间银鱼袋叫嚷。
      马上人忽勒缰回眸,额间淡粉花钿映着春阳,竟比胸前红花更夺目。

      春闱之后,洛阳城最热闹的事情是花朝节的龙门诗宴。
      曲江池畔搭起十丈锦棚,新科进士的紫袍映着粼粼波光。
      酒过三巡,忽有狂生摔杯冷笑:“女子称帝已属荒唐,今竟许女流应试,还点为状元!”
      满场死寂,黎梦还端坐凤座,指尖摩挲着冰裂纹瓷盏,只是不在意地轻笑。

      “柳公子此言差矣。”清亮的声音穿透蝉噪,钱敏款款起身,榴红纱裙拂过青玉阶。
      “昔年班昭续《汉书》,卫铄传笔阵,皆在男子未竟之处开天辟地,”她行至狂生案前,忽抽走他怀中诗卷,“便如公子这阙《咏龙门》,这句凿山通帝阙,可是用女娲补天典?”
      狂生嗤笑:“女娲乃上古神女,岂同今世……”
      “那公子更该重读《淮南子》。”钱敏展卷指点,“‘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当时撑天地的,不正是不周山倒后站出来的女娲?”她将诗卷掷还案头,金镶玉步摇在夕照中划出流虹,“可见天地倾颓时,从不论牝牡,只问担当!”

      “赏。”黎梦还声沉如水。
      内侍捧来朱漆盘。盘中非金非玉,却是新铸的“直笔御史”银印。
      满场抽气声中,钱敏从容接印,那印纽雕作奋翅青鸾,正合她髻上红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