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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尺素如今何处也 ...

  •   黎梦是在苏合香与血腥气交织的气息里沉浮的。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感知的,是产婆将沾满胎脂的婴儿贴在她汗湿的脸颊,那团温热像十五的满月,烫得她眼眶发酸。
      混沌中,她听见太医令苍老的声音穿透帷帐:“陛下脉象虚浮,需老参吊住元气……”

      再睁眼时,入目不再是紫薇宫里的织金联珠、九重穹顶的凤凰藻井,而是二十一世纪出租屋天花板上旋转的星空灯。
      电子音在耳边炸响:“黎医生!刚送来连环车祸伤员,主任让你立刻到三号手术室!”
      消毒水的气息汹涌灌入鼻腔。她低头看自己洗得发白褪色的手术衣,指尖残留的触感却仍是黏腻的羊水。有人拽着她狂奔,走廊顶灯拖曳成流动的金河。手术台上血肉模糊的躯体,无影灯冷光下翻卷的皮肉,骨锯切割肋骨的嗡鸣与飞溅的血点。

      场景骤然碎裂,变成淮水河畔翻滚的狼烟,折断的兵戈上挂着肠穿肚烂的士兵。
      “发什么愣呢?”是姐妹用力拍她肩膀 “快走啊,烟花大会要开始了!”
      她被推挤进欢呼的人群,江风裹挟着爆米花的甜香。
      对面江岸骤然绽放的光瀑里,她看见自己映在破碎水面上的的脸,是头戴九凤花钗冠、眉间贴着金箔花钿的女帝,也是未绾的长发被夜风吹乱的夜游人。

      “黎医生!豆浆油条还是别的?”早餐摊主嘹亮的吆喝惊醒了她。梧桐树荫下,穿白大褂的同僚们挤在塑料凳上扒饭。她挑了一份肠粉,温热的触感顺着喉咙滑下,这温暖却又突然变成淳于坚渡给她的参汤。
      建元三年冬她染上时疫,他撬开她紧闭的牙关,用舌尖将药汁顶进她喉咙。
      苦味在口腔弥漫时,她尝到他唇上结痂的血口,是他连日试药急得咬破的。

      “日出了!”有人高喊。
      她抬头看见对面的山头跃出的金红色火球。霞光泼洒到四面八方,也倒进了她一路背上山来拍打卡照的高脚杯里。但瞬间这光芒却融化成产房内摇晃的烛焰。

      稳婆惊喜的呼喊穿透记忆的迷雾:“又是个公主!二殿下哭声响亮着呢!”
      剧痛海啸般将她拍回现实。她挣扎着睁眼,明黄帐顶的盘金绣龙纹在视野里晃动。
      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草草拼凑,下腹残留着掏空般的钝痛。

      “阿梦?”沙哑的呼唤从床边传来。
      她艰难侧首。淳于坚跪在踏脚上,玄色常服皱得如同腌菜,下巴冒出青黑胡茬,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肩头,也照亮了他眼睑下浮着浓重的鸦青。
      “三天……”他喉结滚动,声音像生锈的齿轮转动,“你睡了整整三天。”

      记忆碎片仍在脑海冲撞。急诊室的冷光,和姐妹疯狂大笑大闹、又唱又跳的画面,倒最后定格在产婆托起的婴儿。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此刻正安静睡在旁边的描金摇篮里。
      淳于坚突然抓住她伸出锦被的手。掌心粗粝的老茧摩挲着她的腕骨,触感如此真实,一下就碾碎了所有幻象。“羲和来看过妹妹了,”他低头用胡茬蹭她指尖,“她说望舒像只没毛的粉兔子。”
      黎梦想笑,眼眶却先泛起潮热。
      望舒,她为次女取的名字。

      前世最后的诀别时刻,她哭着拉住他的衣襟,好像就能留住他的性命。
      她殷殷切切地告白,说出了憋在心中几十年的真心话,“有人锄奸扶弱,有人救死扶伤,有人生而为王,而我,是为你而来的。你若走了,我可怎么办呀?”
      淳于坚也是这样彷徨地躺在血泊里仰望星空:“今晚夜色甚好,可惜……再不能陪你看,月亮了……”
      那时残月如钩,寒光浸透他失焦的瞳孔。

      她指尖颤抖着抚上他下颌。胡茬刺着指腹,混着风尘与汗味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
      这真实的触感终于压过记忆的洪流。“你守了多久?”她声音嘶哑。淳于坚不说话,只是将脸埋进她掌心,温热的液体濡湿她掌心。

      摇篮里传来细微的哼唧,黎梦挣扎着想撑起身,被淳于坚按住:“别动。”
      “小东西饿了。”他像捧着易碎的琉璃盏,小心翼翼将女儿放进她臂弯。
      温软的奶香扑面而来,黎梦撩开衣襟,而淳于坚用大氅裹住她和婴儿。
      玄狐皮毛隔绝了晨风,他滚烫的掌心贴在她后腰缓缓揉按,好似有暖流渗入她的肌理。

      淳于坚突然低头,舔去她额角沁出的冷汗,“当初就不该答应你生第二个。”
      黎梦还微微一笑,“无妨,如今度过去了。一个储君,一个以备不时之需,足矣。”
      晨曦漫过窗纱,一旁榻上的羲和翻了个身。六岁的长女昨夜执意宿在此处,说要第一个抱妹妹。此刻她珊瑚珠似的唇瓣微张,绒毛般的睫毛在晨光里颤动。

      “淳于坚。”她忽然唤他全名。
      男人抬头时,望舒的胎发被晨光镀成金绒,而他眉间深折,积着三日的惊悸和彷徨。

      “这八年……”她指尖停留在他鬓角,“你辛苦了。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坚头,但更英俊了。”
      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胸口,健硕肌肉下心跳沉稳如战鼓,他低下头胡茬缓缓蹭着她掌心,“你倒没变,还是和我第一次见你一样美丽。”

      殿外传来更漏声。卯时三刻,该是早朝时辰。淳于坚却解了腰间玉带,掀开锦被挤上龙床时,带着血腥的体温瞬间裹住她。
      “闭眼。”他手臂横过她腰腹,下颌抵着她发顶,“今日天塌下来,也有你培养出的那些好姑娘替你顶着。而我,会好好陪着你的。”

      黎梦还在婴儿的奶香里合眼。恍惚间又回到江滩日出时分,姐妹正醉醺醺地靠着她哼歌。此刻身后男人的心跳与潮汐同频,望舒的呼吸像细浪拍打船舷。
      她终于沉入没有梦境的睡眠。她系在腰间多年的羊脂玉,静得像一粒生根的种子。

      但淳于坚并没有睡着。
      他的额头贴着黎梦汗湿的鬓角时,闻见铁锈味。不是战场上浸透铠甲的腥锈,是产房里没散尽的血气,混着她发间苏合香的余韵,凝成一种尖锐的甜腥。他闭着眼,掌心下是她微隆的小腹,那里刚剥离一个生命,此刻仍随呼吸微弱起伏,像退潮后残留浪痕的滩涂。

      黎梦在昏睡中呓语,唇瓣干裂起皮。
      他蘸了温水去润,指腹擦过她下唇时,触到细小的齿痕。前世在长安城的最后那夜,她也是这样咬着唇,几乎泣血地恳求他。“别信宇文家……别渡江……”
      记忆的裂口就在这时撕开。不是潮涌,是雪崩。

      剧痛炸开在太阳穴,他闷哼着额头更用力抵住黎梦,仿佛要撞进她颅骨里寻找答案。
      先是零星的碎片,他又变成了那位坐拥万里河山却寂寥无限的天王,而她女扮男装,处处谨慎小心,没有被人发现端倪。当他以旁观者的视角细细打量时,还是窥见了她束胸的素绫松脱,背身系带时肩胛骨凸起的锐利线条,还有她伏案画图纸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的旧疤,那是为他挡毒箭剜肉留下的。
      画面陡然碎裂,变成她前世濒死时抓着他战袍的手指,指甲因剧痛抠进他臂甲缝隙。
      “宇文……不可信……别南征……”

      场景撕裂。
      南征的龙船在长江倾覆,氐人的铁蹄和投鞭断流的狂言皆在风声鹤唳的笑话中消散。
      他拄着断剑跪在泥泞中,看着宇文顺的弯刀斩落百里融头颅。

      血雾里,已经撒手人寰的黎梦还竟踉跄奔来,面白如鬼。
      “骗子!你骗得我好苦!”他又惊又喜,想要怒吼,却只呕出了一口惨烈的黑。
      她扑过来按住他胸腹间翻卷的伤口,眼泪砸在他脸上:“淳于坚!撑住!”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她如此匆忙而来,未加束缚,身姿是如此颀长美丽。

      黎梦在梦中呓语,腿无意识蹭过他膝头。
      这微小的触碰却似钥匙,轰然开启更幽深的门。他看见自己从未见过的景象。

      先是光。刺目的、跳动的白光,照着黎梦还身上古怪的蓝布衫。她推着一个带滚轮的铁床狂奔。有尖啸声贯穿耳膜,不是号角,是某种更凄厉的器物在嘶鸣。
      场景轰然塌陷,变成摇晃的方盒子。五色光球在天顶乱转,黎梦还陷在猩红软垫里,举着个黑色短棍嘶喊。空气里浮着甜腻的香气,像熟烂的杏子。一个散着头发的女子挂在她肩上笑:“宝贝!接着唱啊!”
      这画面却突然被切割,插入一方斑驳的木桌,她正捏着根竹签戳起块焦黄油亮的肉,油脂顺着签子滴落,烫得桌布滋滋作响。孜然味混着烟火气,熏得他眼眶发热。

      最尖锐的画面刺进来。
      不是血与火,是光。
      黎梦坐在透亮的琉璃窗前,捧着一碗雪堆似的乳白食物,小银勺挖下去,露出底下鲜红的浆果。她舀了满勺送进口中,满足地眯起眼。日光穿过琉璃,把她睫毛染成金色绒毛。

      一种巨大的恐慌扼住淳于坚的咽喉。
      这明亮、甜腻、纤尘不染的方寸之地,是他纵有千军万马也杀不进去的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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