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怎会冷 ...
-
沈景玉那艰涩破碎的问句,如同投入死潭的石子,在腐臭的空气里荡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旋即被更沉重的死寂吞没。
顾风砚伏在污秽的草堆中,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地细密颤抖。每一次吸气都扯动肩背撕裂的伤口,带来一阵濒死的窒息感。那问题飘进他嗡鸣的耳中,却像隔着一层浓稠的血雾,模糊不清。冰冷的体温?雪地?他涣散的神思艰难地捕捉着这些碎片,试图将它们拼凑起来。
是了,那年雪夜。冷得刺骨,连呼出的气息都能瞬间冻结。小殿下……不,是陛下……在他怀里抖得如同风中残叶。他用自己的胸膛,用那件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硬邦邦的旧袍,将那小身体紧紧裹住,试图传递一点微末的暖意。可他自己呢?左膝被冰棱彻底刺穿,那瞬间的剧痛之后,便是麻木,一种能吞噬掉所有知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箭矢扎进后背时,反倒像滚烫的烙铁,带来短暂的、荒谬的灼热感。然后,便是更深的冷,血液流失带来的,生命随之流逝的冷……
他记得自己最后几乎是在雪地里爬行,每挪动一寸,都在洁白的雪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怀里的孩子似乎哭了,滚烫的眼泪滴落在他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的脖颈上,那一点微温,烫得他心口发疼。
“……冷么?”顾风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摩擦,渗出血丝。他竟恍惚地、极轻地摇了摇头,散乱的黑发蹭过肮脏的草梗。“……不冷的……”气若游丝,几乎只是喉管破损的嘶嘶声,“……抱着陛下……怎会冷……”
这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回应,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中了沈景玉!
他蹲踞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眸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的所有混乱、暴怒、焦灼,在这一刻尽数凝固,碎裂成一种近乎惊恐的虚无。
他听见了什么?
“……抱着陛下……怎会冷……”
十年!整整十年!他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个人一步步从太子太傅走向权倾朝野的丞相,看着他被无数门生故吏环绕,看着他温和却疏离地处理着每一件政务,看着他拖着那条因自己而废的腿,平静地接受所有人的怜悯或讥讽……他几乎快要忘记,忘记雪夜里那个会用单薄身体为他挡住一切刀剑箭矢、会用冰冷体温竭力温暖他的“允河”!
这个人,被他亲手打入诏狱,鞭笞得遍体鳞伤,用镣铐吊在这污秽之地,咳着血,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却在神志模糊之际,本能回答的,竟是这句话!
“轰——”的一声,沈景玉只觉得自己的头颅仿佛要炸开!无数被刻意遗忘、被强行压抑的画面碎片,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神智——
是这个人,在雪地里死死护着他,背脊被箭矢射得如同刺猬,血染红了整片雪原;
是这个人,在他登基大典上,因腿伤难以久站而微微踉跄时,不动声色地伸手,让他能暗中搀扶一把,那掌心因常年握笔而生的薄茧,温暖而干燥;
是这个人,在无数个批阅奏折到深夜的灯火下,将他冻得发僵的双手合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呵气,低声劝慰:“陛下,保重龙体……”
是这个人,在他第一次因政见不合而雷霆震怒、摔碎镇纸时,沉默地跪下来,一片片拾起碎片,指尖被割破流血,却只是平静地说:“是臣未能替陛下分忧。”
那些他视为束缚、视为权臣故作姿态的关切,此刻却带着血淋淋的温度,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允河……”
这一次,那两个字不再是模糊的音节,而是清晰地、带着无法承受的重量,从沈景玉颤抖的唇间跌落。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朝着那冰冷的镣铐,而是急切地、甚至带着几分慌乱地,想要去触碰顾风砚的脸颊,想要拂开那沾满血污和汗水的凌乱黑发,想要看清那双此刻紧闭着的、眼睫不断颤动的眼睛!
就在他冰凉的指尖即将碰到那片滚烫皮肤的刹那——
“陛下。”
一个恭敬、沉稳,却毫无温度的声音,自身后牢房入口处响起。
沈景玉的手骤然僵在半空!所有外泄的情绪在千分之一瞬内被强行拽回,压缩,冰封!他眼底的破碎与恐慌迅速褪去,被一种深不见底的阴沉冷厉所取代。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手,握紧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站起身,动作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仿佛刚才那个失控蹲踞、声音发颤的人只是幻觉。玄色龙袍拂过地面,带起一丝血腥尘埃。
他转过身,看向牢门口不知何时到来、躬身静立的内廷都知太监,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何事?”
老太监头垂得更低,声音平板无波:“启禀陛下,林辰逸已于半个时辰前,在天牢……服罪自尽。”他略停顿一瞬,继续道,“内阁三位辅臣并大理寺卿已在御书房外候旨,呈报逆党林辰逸一案后续处置事宜,请陛下示下。”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在这死寂的牢狱中,也落在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耳里。
顾风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一颤。原本因高热和痛苦而急促的喘息,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更剧烈的咳嗽汹涌而来,却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呛咳,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仿佛连心肺都要呕出来的闷响,带着绝望的嗬嗬声。一大口浓稠的、近乎黑色的淤血,从他口中涌出,无声地浸透了胸前的衣襟。
他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徒劳地想要捂住嘴,指缝间却不断溢出暗红的血沫。身体蜷缩得更紧,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心脏。
沈景玉背对着他,身形挺拔如松,玄衣上的龙纹在幽暗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听着身后那压抑的、濒死的痛苦声响,下颌线绷紧如铁石。
他没有回头。
“知道了。”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声音冷硬如铁,“摆驾御书房。”
说完,他迈步向外走去。明黄麂皮靴踩过地面那滩属于顾风砚的鲜血,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血色鞋印,一步步走向甬道外昏暗的光线。
老太监躬身让开道路,紧随其后。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火把的光晕在甬道墙壁上摇晃,最终将那道玄色的、决绝的背影彻底吞没。
牢房内,重归死寂。
只有那扑倒在血泊中的身影,还在无法控制地痉挛着,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让更多温热的血液从肩背和嘴角涌出,无声地汇入身下那片肮脏的泥泞之中。
那截被帝王亲手扯断的冰冷铁链,一半仍锁在他血肉模糊的手腕上,另一半,颓然躺在血泊里,反射着幽微的光。
远处,似乎传来诏狱厚重铁门轰然关闭的巨响,回荡在阴森的地底,如同最终敲定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