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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是生是死,由朕说了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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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沉的血色逐渐在天牢唯一通气的高窗上褪去,那狭小的一方灰色逐渐被一种更沉滞、更令人窒息的墨黑所取代。
夜深了。
墙角草堆里,那团灰影似乎凝固了,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消失了。只有极其偶尔的、一声拉得极长、仿佛下一瞬就要断绝的吸气声,证明着生命仍在以一种极其微弱的方式苟延残喘。
那碗被从门缝推进来的清水,早已凉透,表面甚至结了一层肉眼难辨的薄薄尘膜,孤零零地待在原地,映不出半点火光。
“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从外推开,发出的涩响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没有脚步声先导,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便已无声无息地立在门口,几乎与门外的黑暗融为一体。
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金线盘龙在昏沉火光下蛰伏,暗流涌动。沈景玉去而复返。
他似乎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沉沉压入这间囚室,精准地落在那蜷缩于角落、仿佛已无知觉的身影上。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和腐臭似乎更浓重了些,混合着金疮药苦涩的气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他的视线极快地扫过地面——那碗水原封未动,水面无波。眸光几不可察地沉了沉,旋即恢复成一潭望不见底的寒冰。
他迈步进来,靴底踩过地面,这次却刻意放轻了力道,近乎无声。他走到顾风砚身前几步远处,停下。居高临下,如同审视一件战利品,或是一具即将冷却的尸身。
周玄明的医术看来尚可。至少,那身肮脏的血衣已被换下,背后最狰狞的伤口被白色细布层层包裹,虽然仍有血色顽固地渗出,染红了一片,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节制地流淌。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简单擦拭过,少了些污秽,却更显出那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苍白。左手腕也被包扎妥当,只是那形状依旧透着不自然的扭曲。
然而,这些处理并无法掩盖一个事实:这具身体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如同一层薄薄的苍白皮肤紧绷地覆在头骨之上。唇瓣干裂灰败,嘴角残留着未能擦净的暗色血痂。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枯木,只余下最后一点脆弱的形骸。
沈景玉沉默地看了他很久。牢房里只有火把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那似有若无、牵动人神经的微弱呼吸。
终于,他缓缓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玄色的衣袍下摆铺展在肮脏的地面,沾染上污渍,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的目光落在顾风砚被散乱黑发半遮的脸上,试图从那片阴影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或反应。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顺从,和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彻底的衰竭。
一种莫名的烦躁,如同细小的毒虫,开始啃噬沈景玉的心口。他宁愿看到挣扎,看到愤怒,甚至看到恨意,而不是眼前这种……仿佛已经认命、已经彻底熄灭的死灰。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而是用指尖捏着一方素白洁净的丝帕,极其缓慢地、近乎试探地,去擦拭顾风砚唇角那点刺目的血痂。冰凉的丝帛触及干燥起皮的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
顾风砚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被风吹动的蝶翼残骸,却并未睁开眼。他的头微微偏开了一个极小的角度,一个近乎本能的、微弱的回避姿态。
这细微的抗拒,像一粒火星,溅入了沈景玉眼底压抑的暗潮。
“老师如今,”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刻意打磨过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像薄薄的冰片,刮过人的耳膜,“连朕的触碰,都嫌恶了?”
顾风砚没有任何回应。唯有那呼吸声,似乎更加急促微弱了些。
沈景玉捏着丝帕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收回手,将那方沾染了少许污渍的帕子随手丢弃在一边,如同丢弃什么秽物。
“林辰逸的尸身,”他忽然换了一个话题,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朕已下旨,交由林家老仆领回。”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刺入顾风砚早已麻木的神经深处!
一直如同石雕般僵卧的身体,猛地一下剧烈痉挛!那双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
眼眶深陷,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涣散着,努力地想要聚焦,看向说话的人。那里面空茫茫一片,先是极致的茫然,随即,某种尖锐的痛苦如同迟来的潮水,轰然漫上,将那片空洞瞬间击碎!
“……辰…逸……”一个破碎得几乎无法辨认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带着血沫摩擦的嘶声。
他像是突然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他想抬头,想撑起身体,却连抬起脖颈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徒劳地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濒死的鱼。
“朕念其曾为朝廷效力,准其归葬故里,已是格外开恩。”沈景玉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总好过暴尸荒野,或是扔去乱葬岗,被野狗啃噬,不是吗,老师?”
“呃……”顾风砚的喉咙里发出一种被硬生生堵回去的悲鸣。他整个人蜷缩起来,右手死死抓住胸口的囚服布料,指节扭曲泛白,仿佛想要将那颗正被撕裂的心脏掏出来。包扎好的左手无力地搭在身侧,细布迅速被某种深色液体浸透——不是血,是伤口再次崩裂渗出的组织液混着药膏。
剧烈的情绪波动抽干了他最后一点元气。他猛地一阵呛咳,却再也咳不出什么血,只是剧烈地干呕,身体痛苦地抽搐着,脸色由苍白迅速转为一种可怕的灰败。
沈景玉冷眼看着他的痛苦,看着他在自己几句话下就被摧垮至此的模样。一种扭曲的快意与更深的空茫交织着掠过心头。他喜欢这种掌控感,喜欢看这个永远波澜不惊、永远沉静如水的人,因他而崩溃。但这崩溃来得如此彻底,如此……了无生趣,又让他心底那片虚空不断扩大。
他忽然又俯身靠近了些,玄色的阴影将顾风砚完全笼罩。他压低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对方嗡鸣的耳中:
“老师可知,他‘自尽’之前,留下了什么?”
顾风砚的抽搐骤然停止了一瞬,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转向他,里面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一种最后的、微弱的祈求。
沈景玉的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残忍:“他留下一纸血书。上面写着……”他刻意停顿,欣赏着对方连呼吸都快要停止的极度紧张,“……‘臣万死,累及师友,九泉之下,无颜见顾公’。”
“轰——!”
顾风砚的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最后一丝支撑轰然倒塌!
无颜见顾公……无颜见顾公!
辰逸到最后,想的不是冤屈,不是愤恨,竟是觉得……连累了他?!觉得愧对于他?!
是他!是他害了辰逸!如果不是他固执地一次次上疏,如果不是他昨夜违逆圣意强闯宫闱想要面圣求情,陛下或许不会如此快地下狠手!是他将辰逸最后一点生路都彻底堵死了!是他用自己的“恩宠”,用自己的“旧情”,亲手将辰逸推上了绝路!
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愧疚与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剧烈地起伏,如同破损的风箱。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所有的光线、声音都急速远离。
他听到自己身体里某种东西断裂的脆响。
然后,一切感知戛然而止。
沈景玉看着顾风砚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彻底软倒下去,所有细微的颤抖和痉挛都在瞬间停止。那双刚刚还盛满了极致痛苦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点神采,空洞地睁着,映不出任何东西。连那微弱得几乎要断绝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整个囚室,陷入一种绝对的、死寂的寂静。
沈景玉蹲在原地,脸上的冰冷和嘲讽如同面具般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剥落。
他瞳孔骤缩,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几息过去,地上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声息。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恐慌,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急切地探向顾风砚的颈侧!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冷得吓人,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温度。他粗暴地拨开那些被冷汗浸透的散乱黑发,手指死死压在那脆弱的、几乎摸不到跳动的脉搏上!
没有……没有跳动?!
怎么可能?!
周玄明明明说只是外伤过重、急怒攻心导致昏厥,只要止住血,用药吊着,性命无碍?!
“顾风砚!”他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乱和一丝恐惧。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拍打对方的脸颊,想要弄醒他,想要看到那双眼再次睁开,哪怕是盛满恨意地看着他!
然而,就在他的手掌即将落下之际,他的动作再次僵住。
他的目光,猛地被顾风砚无力垂落在身侧的右手吸引。
那只手,因为方才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抽搐,原本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开了些,露出了掌心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极其古旧、颜色沉暗的紫檀木牌。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边缘已被摩挲得十分圆润光滑,可见主人时常握在手中把玩思念。木牌正面,用极其精细的刀工刻着一幅微缩的雪景:一株苍劲的松树覆着积雪,松下有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人坐着,一人立于身侧,仿佛在讲授着什么。背面,则用清隽的刻痕刻着两个小字——“白鹭”。
这是白鹭书院的身份木牌。是顾风砚与林辰逸年少相识、共度时光的见证。它本该珍藏于某处匣底,此刻却不知被他用了怎样的方法,带入了这人间地狱,直至昏迷前,都死死攥在掌心。
沈景玉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认得这木牌。他甚至记得,顾风砚偶尔会在批阅奏折疲惫时,从怀中取出这木牌,于掌心摩挲片刻,眼神会变得有些悠远,唇角会带上一点极淡的、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怀念与怅然。
那时他问过:“老师为何总是看着这个?”
顾风砚只是温和地笑笑,将木牌收起:“一位故人所赠,见物思人罢了。”
他当时并未深究,甚至隐隐有些不悦,因老师那片刻的走神和怀念,对象并非自己。
原来……原来是林辰逸!
一股极其暴戾的怒火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彻底背叛的酸楚,瞬间冲垮了方才那片刻的恐慌!所有的担忧、惊乱顷刻间被焚烧殆尽!
他猛地伸手,一把狠狠攥住顾风砚那只无力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骨骼被捏紧的脆响!他粗暴地掰开那冰冷的手指,将那块尚带着对方微弱体温的木牌狠狠夺了过来!
“好……好得很!”沈景玉盯着掌心那枚木牌,牙关紧咬,齿缝间挤出冰冷彻骨的字句,“到死……都攥着他的东西!”
“朕的老师,”他猛地俯下身,逼近那张失去意识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狂怒和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妒恨,“你对你的学生,可真是……情深义重啊!”
他死死攥着那枚木牌,坚硬的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这疼痛反而刺激得他更加失控。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墙角那碗早已冷透的水上。
他猛地站起,几步过去,端起那只粗陶碗,然后回到顾风砚身边。
“既然这么想他,”沈景玉的声音扭曲,带着一种残忍的恶意,“朕便成全你!”
他捏住顾风砚的下颌,迫使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微张开,然后将碗里冰冷刺骨、甚至带着些许浑浊的冷水,毫不留情地、粗暴地朝他口中灌了下去!
“咳!呜……咳咳咳——”
冰冷的水猛地灌入喉咙,冲入气管,带来一阵剧烈的、本能的呛咳!这强烈的刺激,竟硬生生将陷入深度昏迷的顾风砚拖回了一丝痛苦的意识!
他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无力地挣扎,水从他嘴角、鼻腔里呛出来,混着细微的血丝,狼狈不堪。他睁开眼,视线模糊混乱,只能看到上方那张扭曲的、盛怒的帝王容颜,如同索命的修罗。
“给朕咽下去!”沈景玉低吼着,手下力道更重,几乎要捏碎他的下颌骨,“你不是想陪他一起去吗?朕偏不让你死!”
更多的冷水被灌入,又大部分被呛出。顾风砚痛苦地窒息着,肺叶如同被撕裂,眼前阵阵发黑。在那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他仿佛看到林辰逸带笑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又迅速被冰冷的黑暗吞噬。
沈景玉将空碗狠狠摔碎在地上!碎裂的陶片四溅。
他看着顾风砚如同离水的鱼一般,瘫软在草堆里,浑身湿透,狼狈地、痛苦地喘息咳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嘶鸣,眼里却因为那剧烈的刺激,短暂地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尽管那光亮里只剩下纯粹的痛苦和茫然。
“看清楚,”沈景玉喘着气,胸口起伏,他将那枚从顾风砚手中夺来的紫檀木牌举到对方眼前,声音冰冷而残酷,带着最终审判般的意味,“从今日起,给朕牢牢记住!”
他手腕猛地用力!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彻牢房!
那枚陪伴了顾风砚不知多少年、刻着雪松、刻着“白鹭”、承载着他与林辰逸所有年少情谊与过往的木牌,在帝王毫不留情的力量下,从中应声断裂成两半!
断裂的木屑甚至溅到了顾风砚的脸上。
沈景玉将两半残破的木牌,如同丢弃垃圾一般,随手扔在顾风砚身下的血水和冷水中。
“林辰逸是逆贼,已伏诛。他的东西,脏。”沈景玉一字一顿,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冰锥砸落,“你顾风砚,是朕的臣子,是生是死,都由朕说了算。”
“没有朕的允许,”他缓缓站直身体,玄色龙袍下摆拂过地上断裂的木牌碎片,阴影再次将顾风砚完全覆盖,“你连想他的资格,都没有。”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那个因为木牌被毁、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魂灵而彻底僵住、连咳嗽都忘记的人,转身,大步离去。
脚步决绝,没有丝毫停留。
牢门再次轰然关闭。
这一次,囚室内彻底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顾风砚瘫在冰冷的水渍和血污中,身体还维持着被灌水后痛苦痉挛的姿势。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望着头顶粗粝黑暗的石顶,瞳孔里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却没有任何焦距。
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身旁血水中那两片断裂的紫檀木牌。
碎片边缘锐利,那幅雪景松下图从中裂开,那两个小小的人影被彻底分离。“白鹭”二字,也从中断裂,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他伸出那只还能微微动弹的、包扎着的右手,颤抖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两片碎片伸去。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断裂的木头时,却骤然停住。
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
他的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滴泪,终于从他空洞干涩的眼眶里挣扎着滚落。混着脸上的水渍、血污,悄无声息地没入身下肮脏的泥泞之中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