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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望江南 ...

  •   他一直都知道他是个捡来的孩子。这个关于他来历的故事也和他的名字有关:晏大人从北方回来时,在荒村里遇到一个乞儿,看这小孩一双眼睛乌黑明亮,炯炯有神,便把他带回来收为养子。乞儿说不出自己的名字,晏大人就给小孩取了个乳名叫亮。
      对于这些事,他全都不记得了。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有记忆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军营里。这里的小孩不多,但也不少,大大小小有十来个,每个人的父母都不一样,而且来去匆匆,不常与孩儿相伴。是伙夫和洗衣妇照看他们。就是从照看他的人那,他头一次听说江南这个地方。伙夫说江南有温暖的气候,温柔的女人,洗衣妇则说江南有安稳的生活,美丽的景色。他们叙述里共同的一部分是说江南在天下还太平时是有名的富庶地方,那里人人都吃饱穿暖,家家都年年有余。说到最后俱是一声叹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光景了。
      孩子们中唯一和他同龄的那个小孩也说起过江南,不过当时他的玩伴是在嘲笑他的无知:晏先生路上捡的小乞丐,连江南在哪都不知道!嘲笑完,他就拿着树枝在土地上给他画了起来:我们在这,江南在这。这是江,这是山,这是平原,这是海。这是敌人,这是敌人,这是敌人,这是敌人。那图,他没看懂,伙伴嘴里的很多词,他也没听懂。讲话的人见自己与这唯一的同龄人夸耀了半天学识后,收获的不过是对方的确格外明亮但也十分无知的清澈眼神,顿觉索然无味,把枯枝一扔,叹息一声:要是父亲能把江南收入囊中就好了。
      当时,是随便说的,没想到几年后,竟然成真。
      *
      有一天,他们离开了军营,离开了各自的父母和照料者们。大部分时候是坐船,有时候也坐马车。有一天,伙伴兴奋地摇醒他,叫他起来出去看看外边——我们到江南了!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依着伙伴的话跟他出去。他看到潋滟的水光映着燃烧的云霞,碧色的荷叶托着银色的露珠。那个由他父亲安排的,一路照看他俩的护卫一面告诫他们小心,不要离水边太近,一面把什么深色的东西剥去外皮,取出里面的白肉塞到他们手里,叫他们安静地坐下来吃。他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它很好吃。
      他们来到了江南,来到了建在水边的一座巍峨的高楼里。等其他孩子也都到了后,他们开始了他们的课业。这楼里有许多书,在最上面四层,据先生们所说,藏着的更是珍贵的孤本,任何一本都不许随意毁坏。他们学的就是这些书里的内容,无比宝贵的知识。
      他的玩伴像看不起他一样,看不起这些知识,每次先生留下的课业,即便与他说解自己的看法和思路说解得眉飞色舞,文采飞扬,写到纸上却总是敷衍了事,不堪一读。后来更是完全丢给他写了。他们两个的笔迹本来就像,他有意学习模仿,很快像得连先生都辨不出来。所以每次作业他都要做两遍,一遍写他自己的想法,一遍依着伙伴之前交流时说的话,写对方的想法。写着写着,他渐渐擅长起来,不仅能把伙伴的那份写出伙伴激扬的文采,他自己的那份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木讷干瘪。
      后来,那人提起这事,与他说:你应该感谢我,我当时是有意帮你补习。
      单从事实来论,的确如此。
      写着,写着,他渐渐把这些知识融会贯通,他渐渐发现:为什么先生们讲的东西如此矛盾?某一段时间,他们给他们讲三纲五常,君威道统,忠孝礼义,讲一类人天生就应该顺从另一类人,为他们做狗,做牛,做马。某一段时间,他们又给他们讲人人生而平等,出身决定不了一个人的素质,地位差距不意味着两个人人格间的差距,任何身份的人都也是人,人应该尊重人。
      完全是两个丝毫不能相容的世界。
      *
      他和他的伙伴说起他的所思所想,得来伙伴惊异地侧目:你何时竟变得这么聪明了,阿亮?
      接着他便和他快乐的讨论起来:他早也有过和他一样的感受啦!不过,他并未觉得有多困扰,因为世间的道理常常就是这样互相矛盾,彼此对立。拿先生有一次和他们讲过的话来说:知识没有对错,只有真假;觉得什么样的道理对什么样的道理错,全看我们自己的志趣。
      他便问他的伙伴:那先生们讲的两种道理,你的志趣更青睐哪边?
      他的伙伴没有任何犹豫,回答说:后者。
      接着,伙伴给他讲起一件他此前从来没听他讲过的事:他的狗病死了,他伤心地大哭,守着它的尸体不肯吃饭睡觉,照顾他的人好说歹说也劝他不能,最后扬起手打他,教训他听话,休再胡闹。
      恰恰此时,晏先生经过,喝住了他们。那个打他的人立刻跪下请罪,说自己不该这样以下欺上,殴打少主。晏先生却说:不是这个道理。少主虽然只是个孩子,可已经能听懂话了。你打他,是因为你看轻他是个孩子,觉得他应该服从你。你不尊重他。
      然后晏先生就和蔼地问他到底为什么不肯吃饭睡觉。之前那些人虽然哄他,求他,却没有一个人听他的理由。晏先生听了。接着晏先生用很好听的道理说服了他,陪他埋了阿亮……
      说到这里,他的伙伴突然不说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才是他名字的真正来历,他父亲捡他的真正原因:
      取代死去的阿亮,陪少主玩。
      他的玩伴难得尴尬地挠挠面颊,和他说:我知道你不是我的狗。
      他哦了一声,回道: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你的狗。
      接着他继续写他们两个的课业。
      *
      那一天,他的父亲来了,他的父亲也来了。那一天,给他们上课的不是那几位先生中的任何一位,而是少主的父亲,他们所有人的父母都效忠的那位主公。他在先生的位置坐下来,像先生们一样和蔼地笑着,却带着点比先生们更锐利的气息。这气息他在自己的父亲身上也能感受到。
      ——后来他知道,那是经常杀人的人都有的凶戾的煞气。
      主公给他们讲故事,说这个故事是当初他上学时他的师长们讲给他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从很久以后的未来回到了很久以前的过去。当时民生凋敝,大厦将倾,战乱将至。这个人改变了她所知道的历史,平息了她所知道的祸事。可是纵然具体发生的事情变了,历史进展的趋向还是没变,因为整个天下的人啊——都是那么落后,那么愚昧,不知道什么是文明,更不知道什么是正义。世人接受不了她的思想,她的知识,反而希望她来接受他们的思想,成为他们的同类。
      几十年的岁月匆匆过去,她成就了很多,拥有了很多,可她的理想,遥遥无期。她终于心灰意冷,不过冷灰里还留了一点火星:她希望能把她从未来带来的知识传递下去。
      这个人就是祖师。他不想告诉他们她在史书里的名字,因为她的事迹在史书上已经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知道那一个名字是没有意义的。除了弟子代代传承的故事和这些确凿无疑的书,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过的真实痕迹已经荡然无存。
      祖师从未来的世界来。那里异常美好,没有贫困,没有战乱,没有饥荒,没有瘟疫;天灾可以观测,可以预防;人不再有不治的疾病,每个人都能永葆青春活到天年——是的,神仙一样的生活!不论被什么样的父母生下,不论在世界上的哪一个地方出生,只要是人,都能过上神仙一样的生活。
      从祖师留下的史书看,那个世界尚离我们非常遥远。
      祖师希望她可以早点回到那个世界。祖师之后她的徒子徒孙每一代人,都希望能早点回到那个世界。一代又一代,我们传承她的故事,她的书,但是,我们的理想始终落空。
      我的那些同窗们,有的人绝望得太早,隐居世外,只盼悄悄把这些知识继续默默无闻地传下去;有的人则非常自私,只盼在他们小小方寸之地上维系祖师带来的那个世界,不愿出去看一看天下苦苦挣扎的黎庶;也有的人,虽然守意不移,却不懂变通,一味耿介地做一些徒劳之举,最后不过全是白白丢了性命;还有的人,委曲求全中渐渐忘了自己的本心,甚至还享受起这世道的愚昧之处了。
      今天,我把这些话说给你们,盼你们不要成为他们。就算我们离祖师来的那个世界还很远,但若我们人人都能不忘那个世界,向往那个世界,并学以致用,积极入世——我们定能让那个世界更早到来。
      *
      那天之后,一连许多天大家下课后叽叽喳喳讨论的话题都是这个:
      原来他们是参与进了这样的伟业呀!
      怪不得先生们如此卓尔不群,竟是师承这样的名门仙宗!
      后来的世界竟能变得那么好吗?
      就连他的伙伴也难得显出了和别人的相似,对父亲讲的故事魂牵梦萦。他拉着他的手和他讲他的梦:他梦见战火平定了,江南变得更美了,百姓们的生活更好了;天下的所有地方都变得和江南一样美,天下所有的百姓都变得和江南的百姓一样,幸福安泰。
      而这样的壮举,就是他们成就的。
      他不愿打搅伙伴的兴致,敷衍了两句说他一定会帮他完成这伟业,没和伙伴说他的心里话。
      他大约就是被主公怒斥的那类非常自私的人吧?他对那个无比美好的未来世界一点兴趣也没有,因为他已经在这里了,在天底下百姓生活得最好的江南,在江南最安全舒适的这栋高楼里,吃得饱穿得暖,有先生有伙伴,什么缺憾也没有,只愿一辈子都能如同此刻。
      远方的别人?管他呢。
      可此刻过得那样匆匆。
      *
      几年后,孩子们都长大了,陆陆续续离开,为主公当职办事。他的伙伴也离开了。伙伴是少主,是主公的继承人,要去像主公一样领兵,或征战或镇守,积累功勋和声望。
      至于他,和几个人一起仍然留在楼里。他父亲过来常驻此地,顺便开始教他们一项新课:如何暗杀。
      他学得很快,比所有人都快。他的父亲赞许地点头,说当初便看出他根骨奇佳,是学武奇才,正像他自己。
      这是他被收养的更深一重的真相吗?他不知道。他不太想这些。
      那些年里他想的都是:如何完成任务。
      他是一把好刀,出鞘干脆,收刃利落,从无失败,从无遗漏。他从楼里离开,从江南离开,像鹰一样飞向四方狩猎,让手上沾满别人的血,再像信鸽一样飞回来。有时候他带回来的不只是人头,还有消息:关于主公的消息,或者关于主公的敌人的消息,有些消息里夹杂着少主的消息。虽然有这么多消息,但他几乎没有和他儿时形影不离的玩伴见过几面。主公有意让这座楼和自己的联系藏在暗处,这样更方便行事。那些年里,主公的版图越来越大,楼里的旧人越来越少。
      有一次,一个任务里他看到了一个眼睛很亮的孩子,让他想起了关于自己来历的第一个故事。他盯着这个孩子的眼睛,发现她既不哭也不闹,有种超越了年龄的镇定。他想:她是不是和祖师一样,也是从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来的?如果她能长大,是不是和祖师一样,也会盼着让这个世界早点接近她的来处,于是一番作为?
      不过她是不会长大了。手起刀落,那小小的身体倒在血泊中。他从不遗漏。
      回去后,他发现最后一位在年少时教过他的先生也不在了。他父亲——现在早已不被称为晏先生,而只被称为楼主了——说她走了。是离开了江南去了别处,还是和他刚刚灭口的那一家人一样的下场?
      他不知道。他不太想这些。
      *
      主公登基了,变成陛下了,册封少主做了储君。战乱几乎平定,但江南似乎没什么变化。别的地方也没有变得和江南一样好。都没什么变化。
      有一天,他依照他父亲的命令去一处驻军那拿一份消息。他见到了一个女人,长得很像当年那个给他讲江南的洗衣妇。她也在洗衣,但她不只是洗衣妇,她还是营妓。
      这一次离开后,他没有像之前那样什么都不太想。他想:这是他们的学以致用吗?
      想出这个答案并不难:他们放弃了那片理想,那个世界。
      一年又一年过去,皇帝下了许多诏令,一条又一条前朝的旧制被废除。每一个学过祖师带来的那些知识的人都明白那些法令的内涵,但百姓和公卿们不明白,他们盛赞新帝的开明,痛骂旧朝的昏庸。
      太祖皇帝下的最后一道开明的诏令,是秘密地赐死某人。
      他父亲拿着这道密诏,看了良久。他看着他父亲的脸,惊讶他并不惊讶,更不愤慨。他父亲最终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笑起来,告诉他说:这也没什么。主人将死,要爱犬殉葬,天经地义。接着又告诉他说:好好辅佐太子殿下。最后,只叹息了一声,便拔剑。
      虽然老了,他父亲还是当初那个封喉的好手,封谁的喉都干脆利落。
      他看着尸体,一阵恍然。他想:原来收养我,真的是为了让我当少主的一条狗啊。
      他服丧。很快,是国丧。
      太子登基。
      他去见他。
      *
      皇城里有一些熟面孔,是当初的同窗。这些年里,没有死的,都升了高位。他旧日的玩伴见到他,用他那个许久没再被称呼的乳名唤他:阿亮。
      他说:阿亮,晏先生的事我很抱歉,我想拦住那道秘旨,可没成。
      他说:阿亮,这些年一直把你在江湖放着,叫你始终是个布衣白身,连家室都没有,我心中真是惭愧。
      他说:阿亮,若不是四境很多江湖势力,朝廷实在没力量把它们收编,我早就招你入朝了。
      他说:阿亮,你是我最信任的人,除了你,我真不知道谁还有能力替我望着江南,望着江湖。
      他对他说:不妨事,你的命令我当然遵守。
      皇帝于是又说:楼里剩下的那些书,想想实在没用。不仅没用,还是招引悖逆的隐患,尤其是顶楼那些,不该被太多人读到。毁了却又可惜。你好好盯着,把书都封存了吧。
      他又应下。接着他说起他来京城的主要事由:近几年朝廷拨过来的暗款越来越少,楼里却支出日增,又要招买新人,又要扩充势力,收支渐渐不平,眼看难以维系。
      皇帝沉吟片刻,和他说:朝廷已经删了前朝禁止妓院的条文,不如把那座楼改成妓院吧?
      *
      嫌隙不是一两天里生出来的。是很多年,很多件事,日积月累,积毁销骨。但嫌隙爆发出来,的确只是一两天里的事。
      皇帝给他送了一个女人,要他娶了她。她是个细作。究竟是哪件事让皇帝忍无可忍,觉得自己必须派一个人过来分他的权,早日养出一只新狗取代他,他不知道。他不太想这些。
      他杀了她。接着他杀了来劝他去请罪的人。接着他杀了想要去找那个人通风报信的细作。接着他踢开楼顶的锁,到旧日他们读书的地方,在积灰的桌案边喝酒。
      他喝着,看着这些书——写满了另一个世界的历史,另一个世界的文化,另一个世界的思想;写满了自由、尊重、平等、美好、幸福。
      他认同起他登基那年和他说的话:这些书,实在没用。
      他想:从那里来到这里的祖师,可怜。
      他把酒泼到书上,把点着火的烛台打翻。又是木头,又是纸,火势蔓延得很快。
      他下楼梯,喝住奔来救火的人,叫所有人都到楼下聚起来。
      星月相映,他捏着剑柄在渐渐明亮起来的高楼下问他们:有谁不愿意随他离开江南?
      *
      他站在船头望这江南。碧波漾漾,旭日昭昭。和许多年前他初来乍到时,见到的景色别无二致。
      他给自己剥了一个菱角。
      身后,有下属回禀:“楼主,人已点齐。”
      “好。”他说,“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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