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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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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晚自习从七点半拖到九点。
海雾比前几天浓,像一条灰白的毯子把校园裹住,路灯一盏盏沉在雾里,只剩下模糊的光晕。教学楼外墙潮得发冷,铁扶手上夜夜生水。
自习教室里安静得很,只有翻页和笔尖刮纸的声音。
江灿昊把练习册翻到物理,笔在纸上敲了两下,像在和谁打暗号。他忍了半节课,还是把手机摸出来,屏幕挡在课本后面——
【江】:安允晏。
【江】:你在几楼。
【江】:实验题要命。救命。
【安】:四楼,东侧自习室。
【安】:二十五分钟后下课。
江灿昊把手机扣回去,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又坐直,像耗不完的电。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他把本子一捞、人就起了,背包只拉上半截,几步迈出教室,鞋底在走廊的地砖上发出短促的“嗒嗒”声。
四楼走廊更静,窗外的雾贴着玻璃,能看见水滴凝在框边。
安允晏坐在靠窗的位置,台灯照了一小块白。他把笔放下,像是早就料到人会来的那样抬头。
“这题。”江灿昊把本子推过去,指尖点在那道画了斜面的小图上,“我每次都算错。”
“你把受力拆错了。”安允晏拿过笔,在旁边画了一个更简洁的示意,“力分解的时候,不要图省事。”
“你怎么知道我图省事?”
“因为你每次都想快一点结束。”
“……被你看穿了。”
他认认真真跟着画,笔画有点重,线条压出一道浅白的痕。
安允晏在一旁挪了挪笔记本,怕他把自己的卷子压皱。
“再往前算两步。”
“这会不会太多?”
“比赛的时候,你也不会嫌跑多两步。”
江灿昊“哦”了一声,去算第三小问。
静下来以后,教室里只剩风从窗缝里钻过的轻响。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呼吸很稳,纸张翻过去时带出一股淡淡的纸墨味。
他写着写着,忽然停笔:“你笔借我用一下。”
“你手上那支怎么了。”
“被我写断了。”
“你把笔当球运?”
“我把公式当战术排呢。”
安允晏没理他,抽出一支新的自动铅笔递过去。指尖碰到的那一下很轻,像是确认存在一样的触感。
“谢谢,学长。”江灿昊故意压低嗓音。
“少演。”
楼道里有人笑闹从远处经过,很快又淡了。
后半节课灯忽然闪了两下,整层楼“滋滋”响,随即暗了一半。大家的手机屏幕亮起来,照出一片碎碎的白。
“配电箱跳闸了?”有人探头。
管理员从走廊那头喊:“不要乱动,等两分钟。”
安允晏把手机翻过来,开了手电模式,白光把桌面照明亮。他把江灿昊的本子拉近一些:“继续。”
“停电还要继续?”
“题目没停。”
“……你这个人。”
电很快又回来了。
九点的铃声落下,教室一阵窸窣,大家收书包的声音此起彼伏。
江灿昊慢吞吞装东西,最后把安允晏的那支铅笔塞进自己笔袋。
“我明天还你。”
“今天。”
“你这人怎么老爱跟我抬杠。”
“因为你会赖。”
他们先去楼下自动贩卖机。夜里潮,机器外壳摸起来都是凉的。
“喝什么。”江灿昊问。
“热的。”
“你怎么哪儿都热饮。”
“你刚从空调房出来。”
“……行,听你的。”
两罐热咖啡“咣当”砸进取物口。
江灿昊捞起来,一罐塞给他,另一罐自己捧在掌心烫一烫,像把一整个晚自习的困意都捂开。
“走吧,教室走一圈?”
“回宿舍。”
“走廊灯现在好看。”
四楼到三楼的转角处有一扇朝海的窗。晚上风大的时候,这里能听见远处浪头压过来的闷响。
他们并肩靠在栏杆边,窗外全是雾,只有摩天轮的灯在很远、很模糊的地方转。
“这种天第二天上午会放晴吗?”江灿昊问。
“中午才会。”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不知道的刚好比较多。”
江灿昊笑,没反击。他把咖啡罐贴在护膝上烫了一下,护膝下的擦伤已经结痂。
安允晏注意到,视线定了两秒:“晚上别再碰水。”
“我又不去海里游泳。”
“洗澡也算。”
“好,教练。”
他们在走廊里慢慢走了一圈。教室一间间黑下去,清洁的阿姨推着清洁车从另一头过来,灯下的水桶亮得刺眼。
“明天有空吗。”江灿昊忽然问。
“看情况。”
“我想去一趟海边器材店,把鞋带换掉,比赛总松。”
“带你去一个修具的地方,比器材店好。”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你第二节摔的时候,鞋带没打好。”
江灿昊“啊”了一声,像被人轻轻戳中了什么。
“所以你今天坐那么近,就是想看我鞋带?”
“顺便。”
“那明天几点?”
“下午两点。”
他们从后楼梯下到一层,外头雾更重了,路灯像一枚枚被擦糊的橘色印章。
教学楼门口的风把旗绳抽得“嗒嗒”响。靠近门的那块地砖有点滑,江灿昊走太快,脚底一歪,整个人往前扑了一下。
安允晏下意识拽住他手腕。两个人靠得很近,热咖啡从罐口溢出一点,烫在江灿昊的指背上。
“嘶——”他倒吸一口气。
“给我。”安允晏把他手里的罐子接过去,拽过他的手看,“有没有烫到。”
“没事没事,一点点。”
“吹一下。”他说得很淡,真的低头吹了一下。气息很轻,带着咖啡的甜味。
“你这样我会误会。”
“误会什么。”
“你在对我好。”
“我对很多人都这样。”
“骗人。别人有热咖啡吗?”
“别人不喝。”
安允晏把罐子还给他,像是把话题也交还回去。
校门外的路口只有零星的车,轮胎压过潮湿的路面,带出一串低低的水声。
他们沿着操场边的木栈道往宿舍区去,灯光把影子拉得很长,影子在木缝里断断续续,像被拎起来又放下的线。
“你真的会来早训吗,以后。”安允晏忽然问。
“你来我就来。”
“如果我不来呢。”
“那我去把你叫来。”
“你每天都这么有理。”
“你每天都这么没脾气。”
经过器械房的小门时,里面还亮着一盏小灯,风从门缝吹出一股金属味。
江灿昊把手放在门框上,半转身看他:“安允晏,你有没有哪一刻——觉得我还行?”
“你想听什么版本。”
“诚实的。”
“上周三。”
“啊?”
“你被对手顶到护栏,没看计分牌,先看了队友的位置。”
“……你也看我?”
“比赛的时候大家都在看。”
他们在宿舍楼下停住。窗户一格格亮着,小卖部门口堆了两箱刚到的牛奶。门卫室的电视放着体育台,声音压得很低。
“明天下午两点。”安允晏重复,“别迟到。”
“我会在你到之前到。”
“那是提前。”
“对。”
“没必要。”
“我乐意。”
他抬手拍了拍江灿昊的肩,像在训练后简短地确认状态。动作很轻,几乎没重量。
“回去。”
“晚安。”
“晚安。”
江灿昊往回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笔先借我一天。”
“今天。”
“今天已经快过了。”
“那就现在还。”
“明天见。”他笑,退开两步,像怕被抓住一样转身跑上台阶,“记得两点!”
雾更浓了,连楼梯口的灯都被磨糊。
安允晏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罐已经半冷的咖啡,指尖被罐身的温度烫过又凉下来。
他抬眼看了看楼层,某层窗户有个影在移动,大概是江灿昊。
手机震了一下,是一条新消息——
【江】:学长,谢谢你教我受力分解。
【江】:谢谢你吹我手背。
【江】:明天见。
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没回。
把手机收进口袋,转身往宿舍走,步子很稳。
风沿着走廊吹过来,味道干净,像把今晚所有话都压低了一点,又认真地留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