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挑灯照夜

1、乍暖还寒

　　冬月十三，孤星映照寒江影。
　　崔拂月策马夜奔，风声凛冽，马蹄嘚嘚，她耳畔唯有一句叮嘱。
　　嗓音淡漠，孤冷决绝。
　　“忘了我。”
　　于是崔拂月只知道，破晓前要忘记爱人的眼。

　　01
　　皇城近来甚是热闹，不过仔细说来，也只是发生了两件令百姓津津乐道的大事。
　　其中一件，是皇帝的结发妻子刘皇后诞辰将至。
　　金玉？珠宝？
　　此等俗物刘皇后难道见得还少。
　　文武百官为准备最好的贺礼，竭尽了脑汁。
　　凑巧的便是第二件，太子妃害喜，足月有余。

　　闻听这等喜讯，百官堪堪松了口气。
　　谁也不必争了。
　　皇帝子嗣众多，其中婚嫁生子的也不在少数，可刘皇后膝下所出，唯太子尉迟璟。
　　天底下哪里还有比要当祖母更好的礼物？

　　然而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中心人物，太子妃崔拂月，此时正懒懒倚在紫檀雕花玫瑰椅上，手捧一本《女诫》，翻来覆去地看，视线却早就从书页上飘离。
　　七八个宫女太监围绕前后左右，只消她一个眼神，吃的喝的玩的便会倾数奉上。
　　崔拂月却什么都不想要。

　　害喜之后，她被关在锦镧院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足足有半月没出过门。
　　不怪乎尉迟璟紧张，这毕竟是他第一个子嗣，小心些总归没错。
　　可崔拂月却想，说到底这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难道她还会害孩子不成？
　　想到这里，崔拂月丢了书，站起身。
　　“这熏香不好闻，拿去换。”
　　“让膳房给我做些甜点。”
　　……
　　“换个更舒服的椅子来。”

　　主子前几日才说这熏香好闻，况且才用过午膳，怎么又……宫女太监心中疑惑，崔拂月却将眼睛一瞪，质问得理所当然。
　　“你是主子我是主子？让你换就去换！”
　　宫女太监谁也不敢再反驳，纷纷领命下去了。
　　屋子里便只剩下丫鬟小桃。
　　小桃是崔拂月从丞相府带来的贴身丫鬟，她信得过，任由小桃再三劝阻，依旧大摇大摆从正门里走出去。

　　“早春寒气未消，不利于腹中胎儿修养，小姐快同我回去吧，”小桃跟在崔拂月身后，絮絮叨叨，“太子殿下回来定要责怪奴婢的，小姐——”
　　崔拂月分毫不理，足足半月出不得门，这会只是跨出了锦镧院的小院，崔拂月都欣喜的不得了。
　　故而，她对小桃的唠叨也没那么厌烦，反而还有闲情雅致安慰：“莫慌张，我又不出太子府大门，况且你是我的丫鬟，那尉迟璟难不成还敢越过我来责罚你？”
　　有了她这句保证，小桃便不敢再多嘴。

　　春光明媚，微风和煦。
　　去年这般时候，崔拂月与尉迟璟才成了婚，二人于书房中席地而坐，披大氅，围一小火炉，赏看寒梅，品城东杏花楼的冰雪冷元子。
　　天寒地冻，唯有彼此真心火热。
　　崔拂月黯然片刻。

　　尉迟璟同她青梅竹马，感情自然是一等一的好。诊断出有孕那日，他便勒令全府上下好生服侍太子妃，不得忤逆，但倘若触及危害太子妃的身子，又另当别论。
　　如今有孕，孕完又要修养。
　　尉迟璟日日忙于政务。
　　那般真心相待的时刻何时才能再有？

　　“小姐，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小桃的一声恳求打断了崔拂月的思绪。
　　不怪她害怕，尉迟璟对这些下人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崔拂月本就是一时逃脱的新鲜，这会失了兴趣，随口问道：“小花园的梅花还活着么？”
　　那株梅花说是什么晚熟的品种，从南方进贡来的，崔拂月从腊月养到二月，连个要开花的影子都摸不着。
　　小桃兴高采烈道：“小姐，那梅花昨日才开。”
　　她说着声音弱下去，带了些抽抽噎噎的哭腔，“可是……可是太子殿下叮嘱不许声张，要亲自摘过来给你瞧瞧呢。”

　　“哭什么，我说要看他摘的花了么。”
　　崔拂月心情好了些，哄着小桃，“他尉迟璟当自己是谁呢，这几日连个影子也寻不着，以为摘把破花就能哄好你家小姐啦。”
　　小桃破涕为笑，为尉迟璟开脱了几句。
　　“小姐莫生气，殿下兴许只是政务繁忙，可心中定然是想着小姐的，不然怎么会惦记着要摘花给小姐看。”

　　“我才不生气。”
　　崔拂月脚步一顿，调转了方向。
　　“花要留在枝头才最好看。走，我们去赏花。”

　　崔拂月穿过连廊，迫不及待要去小花园。
　　途径书房，她脚步顿住，再不能往前一步。
　　书房里间或传来男女间情趣的嬉闹声。

　　崔拂月抬头，望见寒梅傲立，一点淡香萦绕鼻腔。
　　由是她头一回深刻懂得乍暖还寒，竟如此彻骨。

　　02
　　崔拂月是何等人物。
　　京城鼎鼎有名的才女。
　　三岁识字、五岁作诗。
　　八岁时千秋宴上一首贺诗让状元也称赞再三。

　　除却这些，崔拂月又生得极美。
　　幼年时崔拂月陪同祖母去山中礼佛，那老方丈细细端详她面相，最后却叹了声，口吻含着止不住的惋惜。
　　“瑞凤面相，偏偏就差在这双眼。”
　　崔家没人参得透这句话。

　　崔拂月不是个瞎子。
　　不仅不是，还得了一副很漂亮的眼。
　　细挑的眉一颦一簇，任谁也要拜倒在那双雨雾将歇未歇的黑眸里。

　　可那双眸里，从未有过谁。
　　才情、容貌、家世，崔拂月都是一等一的好，连挑选夫婿也没费太多时间，不过是从京城适龄的少年郎里也挑个最上等的。
　　她这样的人，眼中何曾为谁掀起波澜。

　　小桃低声劝着：“小姐，先回房间吧。太子殿下他……”
　　“无事。”
　　崔拂月不想听这些话。
　　皇帝盛宠刘皇后，也不妨碍后宫佳丽三千，她没奢望过尉迟璟身边只有她一人。
　　可鬼神差事的，崔拂月挪不动脚步，漂亮的眼望向小窗，像是窥探。

　　待到看得清楚，崔拂月当即脸色涨红，抛下句“狐媚子”，转身便走。
　　生怕慢一步就沾了晦气。
　　小桃只听见声响，没看见屋内画面。她紧跟上来，当小姐是气太子殿下不专情，只得听着头皮安慰：“小姐莫气，太子殿下不是那般拎不清的人，如今小姐有孕，那贱婢如何处置，还不是小姐一句话的事。”

　　崔拂月却蹙眉更甚，伸手甩开小桃，迈出去好几个大步。
　　“啊——”
　　她身形一晃，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从前裹脚，只能走些小碎步。
　　好在小桃也是个机灵的，在崔拂月险些要摔倒的边缘将人搂进了怀里。

　　“小姐，你吓死我了。”
　　小桃眼泪多，这会又哭哭啼啼的，上下左右地看崔拂月，确认她仍旧细皮嫩肉的，身上没半点伤，才大大松了口气。
　　“小桃没弄疼小姐吧？”
　　这匆忙的一阵慌乱让崔拂月慢慢回神，“没有，回锦镧院。”

　　入夜，崔拂月照常沐浴。
　　小桃在旁一点一点地撒花瓣。
　　崔拂月靠着浴桶，大半个身子躲在纯白色茉莉花瓣下，细瘦白嫩的手掠过，水如浪潮，聚一茬散一茬，雪白胴体若隐若现。
　　任由乌发末端沾了水，湿热的黏在后背。

　　身后舀水的小桃忽地停了动作。
　　崔拂月疑心道：“小桃？”
　　一双冷冽的手探入水中，破开温热，指尖裹挟着早春的寒气，似乎对崔拂月这副身子极为熟稔，捻住了，话里轻佻。
　　“府里的老妈子说女子孕后，胸脯会变大变软，且让我试试真假。”

　　这声音耳熟。
　　崔拂月听得烦躁，挪开对方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太子殿下今日怎么有闲情雅致陪我？”
　　话里有话，质问的意思明显。
　　尉迟璟被拒绝了也不恼，略微弯下腰身，很近地挨着崔拂月额前细发，温声哄道：“近日公务繁忙，才得了空，半点没歇着便来陪拂月了。”

　　对于他这番避重就轻的解释，崔拂月早就见怪不怪。
　　尉迟璟八岁继位太子，方方面面都与皇帝如出一辙，世间再难寻的稀世珍宝，尉迟璟唾手可得，他从来什么都不珍惜。
　　崔拂月勉强算个例外。

　　有一年打春宴，崔拂月吃过饭，同几个要好的小姐妹在庭院里赏花。
　　说是赏花，可花期没到，桃树上不过稀稀落落几朵，粉的点缀着，不甚起眼。
　　崔拂月拦着想摘花的人，小大人一般说教，“长在树上才能结出来桃子呢，不要摘。”

　　话音才落，身后传来噼啪落地的声响。
　　那几朵粉色小桃花已经消失殆尽。
　　不远处，尉迟璟弹弓拉满，正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隐约还能听见世家子弟的吹捧。
　　“太子殿下好准的弓，想必下次秋猎定能拔得头筹了。”
　　“秋猎算什么，”尉迟璟不屑淡笑，“我将来还要直取西南藩国那老东西的项上人头。”

　　他这还得意着，殊不知往前几步，只见廊下庭院中，粉妆玉箧的女郎们纷纷投过来视线。
　　尉迟璟才出过风头，被当作耍猴一般的观看也不愠怒，反而眉梢挂上一点笑意，并不说话，只等这群女郎们也来夸赞一番。
　　良久没有人说话，尉迟璟自找了个没趣，摸着鼻尖，有些臊意，“崔家那位小女郎没出来么？”
　　有人同他解释：“拂月姐姐才夸了小桃花好看，全被太子殿下打了下来，想必这会不知在哪处生气了。”
　　“脾气那么大，太子殿下莫要管她了，我们去别处赏花如何？”

　　听罢前一句话，尉迟璟脸色顿时十分难看，求救般的目光望向户部侍郎家的女郎甄景音。
　　甄景音并不掩饰道：“往御花园那处走了，想来没走远。”

　　那日尉迟璟哄了崔拂月许久。
　　“那花是皇弟们起哄要打的，前头人那么多，我怎会知道你不让摘花。”
　　最后实在没办法，他上交了自己的弹弓，郑重保证：“这弹弓是母后请了许多能工巧匠，用世上最好的木头料子做的，很难得，以后要是没你的允许，我绝不会碰一下。”
　　崔拂月勉为其难给了个笑脸。
　　不是因为尉迟璟的保证，而是她突兀想起，甄景音曾经用略带艳羡的口吻道：“太子殿下心中定是欢喜你的，你难道没见过，他从来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只愿意哄你一个人么？”

　　听话、哄一哄，便算是欢喜她么？
　　崔拂月其实分不太清。
　　“你欢喜爹娘么？”甄景音进一步帮助她理解，见她点头，“那么你是不是愿意听爹娘的话，愿意哄着爹娘开心？”

　　尉迟璟。
　　是欢喜她的。
　　崔拂月捏着弹弓，钝钝地想。

　　“果真变大了些。”
　　尉迟璟轻笑，单手拢住一边，很是顽劣，俯身去吃崔拂月的唇，几乎没给她半点反应的时间。

　　崔拂月偏生躲开了。
　　素白指尖抵着尉迟璟的胸膛，将人推开些距离。

　　尉迟璟不依不饶，垂下脑袋，凝望着崔拂月那双极为漂亮的眼，大有不肯罢休之意。
　　不点而朱的樱唇微张，却不是要吻，“殿下莫非忘了，我有孕在身，御医交代过不可同房。我明日替殿下寻几个通房过来。”

　　方才那点温热气消失殆尽。
　　尉迟璟耐着性子，仍旧好声哄着：“拂月受累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必定为你寻来。”
　　“殿下能来看我就已经足够了。”
　　崔拂月温声细语，看着着实不像生气的迹象，尉迟璟道了声“好”，推门而出，还叮嘱在外候着的小桃：“等会为太子妃更衣时机灵些，别有什么闪失。”

　　小桃险些将耳朵也贴在门缝上，生怕听不见崔拂月的呼唤。
　　然而房间内好生安静。

　　崔拂月闭上眼，回想起书房中窥视的一幕。
　　涂着蔻丹的艳丽指甲抚着尉迟璟裸露的胸膛。
　　指甲的主人仅用几块红纱堪堪遮住了身子，薄得几乎没有，衬得浑身肤色粉白。
　　红唇落下，分明是要吻，却偏偏在此刻懒懒抬起眸，恰巧与崔拂月眼神相对，薄纱尽数落地。
　　在那一瞬间，她长睫一掀，倏然扬起眼尾，掺杂着浓烈情欲的眼神像只钩子般直直抛过来。
　　很挑衅的意味。
　　又美得不可方物。
　　分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崔拂月无端有种，被调戏的错觉。

　　从尉迟璟俯身那一刻起，就盘旋在崔拂月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细白的手覆在尉迟璟方才触碰过的肌肤。
　　感到一阵温热的软。
　　没有那狐媚子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