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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起.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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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这诗句,带着田园的恬淡与超然,曾无数次出现在陈悠的梦境里。她叫陈悠,名字里便嵌着一个“悠”字,仿佛天生就该与这份闲适相伴。而她从未想过,生命中会真的出现一个名叫“许南山”的男人,更未曾预料,他们的初遇,并非在采菊的东篱下,而是在都市深夜的慌乱与一盏咖啡厅的灯火里。事后回想,这夜晚的仓皇与名字的巧合交织,竟也生出几分命运精心编排的、极具反差意味的浪漫色彩。当然,这所有的怦然与回味,都是后来的事了。此刻的陈悠,只感受到一种冰冷的、实质般的恐惧,正顺着她的脊椎,一寸寸向上攀爬。
晚风,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冽中夹杂着寒意的触感,像无形的手指,拂过剧院后台散场后略显狼藉的街道。路灯是昏黄的,光线仿佛被稀释过的蜂蜜,黏稠地、一团一团地泼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勉强照亮着一方天地,却将更远处的黑暗衬托得愈发深邃莫测。陈悠独自一人走着,演出结束后仔细卸妆带来的清爽感,早已被疲惫取代,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孤零零的回响。她拢了拢身上那件米色的薄款风衣,指尖能感受到面料下迅速流失的体温。
“陈悠!这么晚了,要不让我老公送你吧!”
这声音如同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带着熟悉的关切,打破了夜的沉闷。陈悠驻足,回头,看见剧团的前辈兼好友刘双,从一辆刚刚停稳的、线条流畅的白色SUV副驾驶窗内探出身子,正用力地朝她挥舞着手臂。车窗完全降下,车内温暖的灯光流泻出来,隐约可见驾驶座上那个男人的侧影——刘双的丈夫,一张带着明显舟车劳顿痕迹,却依旧维持着社会礼仪所要求的、恰到好处的微笑的脸。
陈悠加快脚步,鞋跟敲打出更密集的“哒哒”声,来到车边。她先是对着驾驶座的方向,报以一个感激的、训练有素的微笑,嘴角弯起的弧度精确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双双姐,姐夫,真不用麻烦。”她的声音清亮,在夜色中传得很远,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我就不给你们夫妻俩当电灯泡了吧?”她眨了眨眼,语气里注入一丝恰到好处的、闺蜜间的调侃,“姐夫这刚风尘仆仆地出差回来,你们这久别胜新婚的二人世界,我这外人掺和进去,多煞风景呀。”
“哎呀,没事儿的小陈,你别跟我们客气。”刘双的丈夫转过头,面孔完全暴露在车内的光线下,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的倦意无所遁形,但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保持着礼貌的边界,“这个时间段,这个地段,出租车交班,网约车也少,确实不好打车。送你一程,不费事的。”
他的话在理,语气也诚恳,可陈悠分明能感觉到那话语底层,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于归家放松的迫切。那是一种属于已婚男人的、对家庭港湾的天然向往。
陈悠的笑容不变,眼神却愈发坚定,她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婉拒:“真不用了姐夫。我心领了,但真的不顺路。我家就在前面,穿过两个路口就到,散步回去也就二十分钟,正好吹吹风,醒醒神。让你们特意绕一圈,太麻烦了,也耽误你们休息。”她的话语逻辑清晰,理由充分,既表达了感谢,也断绝了对方再次劝说的可能。
见陈悠态度坚决,刘双夫妇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刘双只好又探出半个身子,拍了拍陈悠的手臂,叮嘱了一句在这深沉夜色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的“那你自己一定注意安全”,这才关上了车窗。那扇车窗如同一个仪式,隔绝了两个世界。白色SUV的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尾灯拉出两道猩红的光弧,像夜行动物的眼睛,迅速滑入车流,消失在前方街道的拐角。
周遭的空气仿佛随着车子的远去而骤然凝固,重新被深秋的寒寂和一种更庞大的寂静所填充。那是一种能吞噬脚步声的寂静。陈悠站在原地,目送那点温暖的光源消失,才重新迈开步子。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如同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头。
刘双是剧团的金字招牌,是团里资历最老、技术最稳的首席之一。舞蹈这门艺术,残酷之处在于,它几乎明码标价地贩卖着青春。骨骼的柔韧,肌肉的爆发力,体能的巅峰,所有这些黄金要素,都牢牢镶嵌在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里。刘双今年三十二岁了,在普通人看来正是风华正茂,但在舞者的世界里,已是不容置疑的“老将”。然而,她那身经百战、千锤百炼出的舞蹈功底,那份对肢体每一寸肌肉精准如尺规的控制力,那份融入骨血的艺术表现力,却丝毫不是剧团里那些十八九岁、满脸胶原蛋白、肢体柔软得像初生柳条的小丫头们可以比拟的。她们拥有的是天赋和新鲜,而刘双拥有的,是岁月和汗水沉淀出的、厚重的“功”。
剧团里,能和刘双在资历、实力上并肩的,年纪稍长的首席,大概就只有陈悠自己了,虽然她也才二十三岁。
只是明明她们那些小姑娘之间,年龄相差不过三四岁,正应该是共享话题、互为臂助的年纪,可陈悠却时常感到,自己和那些新进来的、眼睛里闪烁着对世界无限好奇、讨论着最新潮牌、最热网络梗、最当红流量明星的年轻女孩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无形却宽阔的鸿沟。她们的世界是向外扩张的,是喧嚣的、五彩斑斓的万花筒;而她的世界,似乎早已转向内里,是日复一日的晨功、排练、对体重严苛到克的管理、对旧伤隐隐作痛的隐忍,以及对看似辉煌实则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那一丝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去的隐忧。
“果然,人还是得服老啊。”这个念头像一尾狡猾的鱼,不经意间跃出心湖,带来冰凉的触感。陈悠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感伤逗得想笑,唇角刚牵起一丝弧度,却又迅速敛去。在舞者生涯的坐标系里,或许已悄然越过了抛物线的顶端,但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上,这分明还是旭日初升、草木葱茏的年纪啊。只是这个行业特有的、近乎残忍的更新换代速度,总是不由分说地,将人的心理年龄催熟、甚至催老。
她想起刘双,结婚刚满半年,最近几次聊天,话语间已隐隐透露出想要逐渐退居二线、备孕生子的念头。舞者的转型,总是带着壮士断腕般的决绝和一份深藏的不甘。那不仅仅是一份职业的变更,更是与过去的辉煌、与融入生命的习惯、与一部分的自我,进行一场漫长而疼痛的割舍。陈悠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些过于沉重、带着暮气的思绪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试图让肺部充满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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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一个亮着红灯的路口,转入一条通往她所居住社区的小街。这条街与方才的主干道截然不同,像是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法国梧桐,巨大的树冠在头顶交织,遮蔽了本就稀疏的星光月光。叶片大半已染上秋色,在夜风中相互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的声响,那声音不悦耳,反而像某种窃窃私语,弥漫在黑暗里。路灯在这里也变得吝啬,光线昏蒙,间隔很远才有一盏,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模糊不清的阴暗区域,光影随着树枝摇曳而晃动,形同幢幢鬼影。
也就是在转入这条街之后,那身后的脚步声,开始清晰地、固执地,钻进她的耳朵。
起初,她并未在意。都市的夜晚,并非真空,有同行者再正常不过。她甚至刻意放慢了一点脚步,想让对方先走过去。然而,身后的脚步也随之放缓,依旧保持着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又试着加快步伐,那脚步声也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同步加速,嗒,嗒,嗒,节奏稳定,每一步都像敲打在她逐渐紧绷的神经上。
走了约莫五六分钟,那脚步声如同附骨之疽,依旧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一种冰冷的、名为恐惧的黏液,开始从心底慢慢渗出,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该不会这么倒霉吧……”陈悠心中发怵,喉咙有些发干。她下意识地将单肩包的带子在手腕上紧紧绕了两圈,皮革的质感冰冷而结实。她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从之前的从容漫步,变成了略带仓促的疾走。她不敢做出明显的回头张望动作,那无异于告诉对方自己已经察觉,可能会刺激到潜在的危险。她只能利用路过下一盏路灯的那一刹那,极其轻微、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像最高明的间谍一样,飞速地向后瞥去——
昏黄迷离的光线下,在她身后大约十几米的地方,的确跟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看身形轮廓,像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似乎戴着一顶深色的帽子,将面容掩盖在阴影之下,穿着深色的外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深夜,僻静街道,寥落的行人——偶尔才有车辆带着引擎的呼啸和刺目的远光灯一闪而过,那光芒短暂地撕裂黑暗,旋即消失,反而将之后的寂静衬托得更加庞大、更加令人心悸。
“也许……真的只是顺路而已。”陈悠努力地、几乎是强迫自己进行理性分析,试图压下那如同野草般疯长的恐慌,“前面有好几个大型小区,分布在不同方向,可能是某个小区的晚归住户,或者也是刚下班的人。”她试图用逻辑构建一个安全的可能性,给自己脆弱的心脏注射一针强心剂。
然而,理智构筑的堤坝,在汹涌的本能恐惧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尽管大脑在拼命寻找合理的解释,但一个更清晰、更冷酷的念头无法抑制地浮出水面:如果……如果这人真的是在跟踪她,目的不明,心怀不轨,那么,任由他这样跟下去,一直跟到公寓楼下,跟到单元门口,甚至……跟到家门口?那将是一场无法想象的噩梦!
她不能转身去对峙。力量悬殊,对方意图未知,激怒对方的后果她承担不起。她也不能再这样继续走下去,这简直就是在为潜在的危机充当领路人,一步步地将自己送往危险的巢穴。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咚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几乎要盖过外界的一切声响,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她的目光变得如同受惊的鹿,焦急、慌乱地扫视着街道两旁。大部分店铺早已熄灯打烊,卷帘门紧闭,只有招牌上的LED灯管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冷、毫无温度的光。绝望的冰冷指尖,开始触碰她的肌肤。
就在此刻,就在前方不远处的街角,那家熟悉的、24小时营业的连锁咖啡厅,如同黑暗海洋中突然出现的、散发着温暖光芒的岛屿,猛地撞入了她的视线!那橘黄色的灯光,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倾泻出来,在冰冷的人行道上铺开一片温暖的光毯,仿佛带着实体般的温度。透过玻璃,可以隐约看到里面摆放整齐的桌椅,以及吧台后可能存在的、代表着秩序与安全的人影。
“老天保佑……”陈悠几乎是从齿缝间,用气音挤出了这句祈祷。她不再有任何犹豫,也完全顾不得维持什么优雅从容的姿态,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深吸一口气,脚下发力,几乎是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那片光明的避难所冲刺过去!
“叮铃咚咙——叮铃咚咙——”
咖啡厅门口悬挂着一串手工烧制的玻璃风铃,造型别致,色彩斑斓。此刻,随着陈悠用尽全身力气、近乎粗暴地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风铃被剧烈地撞击、搅动,发出一连串极其清脆、急促、高亢,甚至显得有些尖锐刺耳的鸣响!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响亮,瞬间便粗暴地撕裂了咖啡厅内原本流淌着的、慵懒舒缓的爵士乐,也打破了这一方小天地里原有的、咖啡香气氤氲着的宁静氛围。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只剩下那串仍在晃动的风铃,余音袅袅,以及陈悠站在门口,手还扶着门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狼狈身影。她感觉自己像是刚刚从一场无形的追杀中逃脱,浑身虚脱,却又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而咖啡厅内,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来自吧台后那位穿着整洁制服、闻声抬起头的年轻店员,还是角落里那位原本专注于笔记本电脑屏幕的顾客——都不约而同地,带着或多或少的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齐刷刷地投射到了她这个突如其来的、惊慌失措的不速之客身上。
她的闯入,像一块巨石,投入了这潭温暖的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