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小姐她挟恩自重》厌燕

1、顾家

　　日影斜斜移进西阁院角时，储锦绣收回视线，起身来到门前，待要跨过门槛，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久久未动。

　　她有些不放心的来到妆奁前，对着铜镜端详面容，艳丽的容貌之上覆盖着有些过量的贝粉，细看之下有些烦腻，她赶忙掏出帕子轻轻擦拭了一番，可是去除脂粉，整张脸又显得苍白单调。

　　正当她两下踌躇之际，丹桂从门外挑了帘子进来，见她把不久前自己精心画上的妆容擦了大半，顿时有些急躁道:“姑娘这是干什么，好好的擦花了脸。”

　　储锦绣有些讪讪的收回手，但是没好意思把原因说出口，总不能说，她是因为觉着这张脸敷了那么多的粉，看着就让人起腻，如果表哥来了，见她这副样子，总归是不大好的。

　　丹桂没有再说，因着这位表小姐性格木讷古怪，再问她也说不出什么了，于是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道:“姑娘赶紧传膳吧，时候也不早了。”

　　储锦绣下意识的应了声好，话刚说出口，又顿时有些后悔，她再三思量了半天，才对着丹桂轻声细语犹疑道:“表哥今日不是说好了要来吗？”

　　丹桂一拍脑袋为难道:“奴婢差点忘了这件事，我方才进门就想说的，大公子他托奴婢给您带话，说今日他有要事要处理，就不来看您了。”

　　“这样啊”，储锦绣掩盖住声音里的落寞，安安静静入了座，看着丹桂忙前忙后的张罗着布菜。

　　今天是她真正的生辰日，过了今天，她也算及笄了。虽说她不认为这事多么重要，可是期盼骤然扑了空，一时的落寞还是有的。

　　但是很快她便为这份落寞感到难堪，表哥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好让他为了俗务为难。

　　虽然再三如此开解自己，可是耐不住心中的胡思乱想，万一表哥是在骗她?

　　不，应该不会。

　　她心中有事，面对着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也没了胃口，只是味同嚼蜡的吃了几口，便开口道:“丹桂，我饱了，去院子里走走。”

　　丹桂只顾吃饭，囫囵着点点头。

　　储锦绣来到院里秋千架上坐下，夏夜微凉的风吹过，她感到凉意，虚虚拢住手臂。

　　原先自己家里也是有这么一个秋千架的，只不过后来，一切都变了。

　　三年前，她亲父兄具在战场上殒命，噩耗传到家中，嫡母顾夫人大哭一场，从那之后一连大半个月郁郁寡欢，不久后便撒手人寰。

　　储锦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个漫长的时节的，只记得两具空棺椁伴着顾夫人的棺木停在堂前，她披麻戴孝的烧着纸钱，被一群不熟识的女眷打量安慰，再多的事，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那段日子整日以泪洗面，最后封棺下葬的时候她不敢去看，只远远的立在门口张望了一眼，眼泪便决眶而出。

　　一个月之后，顾家派人来来接她回家。

　　家中既然已经无一人，顾家收留她这个孤女也是理所应当。

　　走了几个月的水路，沿着濡口逆流而上，她离开了不能再称之为家的地方。

　　到了顾家，她见到了葬礼上见过的许多人，顾家的老夫人坐在高位上，有些怜悯的看着她，嘴唇动了一动，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几个姊妹上前与她相认。

　　储锦绣一一认下，下一秒，一个在葬礼上口口相传的名字——顾之行，在耳边响起。

　　储锦绣抬眼看他，未掩饰住眼里的憎恨。

　　尽管所有人都告诉她说，顾小将军身上藏着重要的信物，为了掩护他脱困送信，储将军父子二人才会被俘，才会因为誓死不降丢了性命。

　　可顾小将军不是贪生怕死的人，相反，他活下来了，可也绝不轻松。

　　但储锦绣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了他自己，偏偏要搭上兄长和父亲两条命，凭什么这种事偏偏要发生在她们家里。

　　甚至于还要连累顾夫人，顾夫人是个贤德的妇人，一生也没有丝毫错处，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她料想自己这副作态或许会惹恼对方，可是出乎意料的，她感到有一双手落在自己头上，轻轻揉搓了一下，她抬眼望去，撞进对方沉静的眸子里。

　　顾之行脸颊有些瘦削，形容坚毅，尽管他已经从战场上回来了，可周身还笼罩着一种肃穆的氛围，活脱脱像一个久经磨练的战士，储锦绣忽然想起，他分明也还未及弱冠。

　　没由来的，储锦绣觉得自己知道他的悲伤，尽管他没有掉眼泪。

　　从那日起，储锦绣住进了顾家，因益阳一役升迁的顾之行也就此留在了京中。

　　储锦绣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学会放下过往，看到与家中相似的陈设时她不会再黯然神伤，也不会时不时想到过去，斯人已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与此同时，顾之行时不时的来探望她，一开始只是相对无言的坐着，日子久了，渐渐可以对谈，虽然大多数时候也只是聊些吃饭穿衣的家常，但是储锦绣渐渐放下了心底里的仇恨，她想自己本来也不应该去怨对方什么，何况顾家对她一个庶女也做到了仁至义尽。

　　直到如今，她发觉自己好像已经不习惯没有表哥在的日子了。

　　可是表哥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她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不敢知道。

　　第二日一早，丹桂早早来叫她去给老夫人请安，储锦绣也想起床，可是头总觉得昏昏沉沉，她料想是昨夜在院落中受了凉。

　　于是强撑着身体对丹桂道:“可否去告诉老夫人一声，我染了风寒，怕是不能出门了。”

　　丹桂有些为难道:“表小姐，晨昏定省是不好不做的，更何况……”

　　更何况她是一个外人，储锦绣默默在心里为丹桂添上了这后半句。

　　但愿她没有多想，她也不愿意这么想。

　　可是桩桩件件不由得她胡思乱想，之前她还与顾家诸姊妹一同用膳，忽然有一天，老夫人告诉她不必再日日非得与诸姊妹缠在一起。

　　而所住的阁子也渐渐的往西移，使得出门都不大方便。

　　可她寄人篱下，又能说什么，无论如何，她不是太太肚子里出生的，总归和顾家隔了一层。

　　储锦绣压下了心底里的狐疑，强行支起身子道:“那好，我这就去。”

　　丹桂扶着她穿好了衣裳，又有些急促的催着她上轿子，毕竟方才耽误了一会，怕赶不上时辰。

　　储锦绣本来就头痛，轿子又颠簸得好似翻江倒海，差点让她把昨夜吃的呕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在了寿萱堂门前，储锦绣赶忙下轿，待迈进正厅，还未开口，老夫人便不紧不慢道:“储丫头也不必多礼了，横竖也迟了。”

　　储锦绣有口难言，用余光扫到左右，发现顾家几个姊妹早已到了，脸上不禁有些难堪。

　　她顺从的捡了下方最末尾的凳子坐着，只听老夫人对着堂下道:“过些日子便是我老婆子的大日子，你们几个想必也早都听说了，原本我吃斋念佛，是最不喜这些排场的，可你们的爹爹非要给我老婆子庆寿，我推脱不掉，只好领受。寿宴上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你们几个丫头，到时候万不可失了礼数，叫人看了笑话。”

　　“是”储锦绣与顾家诸姊妹齐声道。

　　“好了，你们该回哪回哪去吧，也别站在这里耗着啦。”老夫人有些苍老的声音恹恹道。

　　储锦绣默默跟在那些姊妹之后慢慢走着。

　　她前面是大舅舅家的两个女儿，顾玉之与顾兰之，望着她们姊妹调笑的样子，储锦绣心里有些羡慕，但是再羡慕昏了头她也不会再贴上去自讨苦吃了。

　　毕竟她是不会忘记进入顾府第一年自己是如何尝试努力结交她们却总是被冷淡以待的。

　　平心而论，她们没有欺辱她，只是忽视她而已。

　　储锦绣明白人和人的缘分也许不能勉强，也暗自安慰自己，也许她和她们只是单纯合不来。

　　这又不是有意针对的，不必多想，发着冷汗的她暗自对自己说。

　　待回了院子里，丹桂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她整日风风火火的，总是找不见人影，偏偏其它丫头被支给前院筹办寿宴，她要找个大夫都没人去请。

　　好在储锦绣想起上回头疼时似乎还剩下些药，她也不等丹桂回来，索性自己到院子里支起罐子熬药，待文火熬开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待苦涩的滋味在嘴里蔓延，忽地又记起从前生病爹爹如何关怀备至，相形之下，不由觉得如今处境有些凄凉。

　　院子里寂寂的，储锦绣百无聊懒的坐了会，不知道该干什么，索性脱了外裳躺在床上，把窗户支开，沉沉睡去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中途似乎有人进来了，接着是谈话的声音和瓶瓶罐罐的碰撞声，她总感觉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挣扎着要起身时，却似乎被魇住了，怎么也动弹不得，欲是这样便愈着急起来，终于挣脱束缚从床上坐起，只觉得大汗淋漓。

　　丹桂听到屋中动静，跑进来道:“姑娘终于醒了，公子方才来看过你……”

　　储锦绣赤脚下床道:“什么时候来的，他走了吗?”说着竟想径直追出去，丹桂一把拉住她道:“早已走了，而且大夫说了姑娘还在病中，最好不要随意走动。不过公子给姑娘带了好多瓶瓶罐罐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

　　储锦绣接过来一看，原是上次老夫人没赏给自己的玉容散，可是她并未对他提起过，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听到的。

　　储锦绣把那白玉罐子紧紧握在手里，一整日的落寞好像找到了安放之所。

　　“他总归是记挂我的，但愿不要是我多心。”储锦绣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