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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重新做人 ...

  •   吃好准备离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饭点,米线店里只剩下我们一桌的客人,一直在后面做工的大爷这时慢吞吞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红色布袋子,他先是把两桌客人吃完的桌子收拾干净了,才动作缓慢地坐下来吃自己的饭。

      饭和碗筷都是他自己带的,不锈钢饭缸有点儿大,我经过时看了一眼,一缸子米粥里飘着几片大白菜叶,寡淡寒酸得要命,这个季节,这个天气,想必米粥也是冷的,我不忍多看,怕看得久了眼眶泛酸,于是连忙将脸扭到一边。

      小城夜晚的公交车来得慢,我和陆冀为等了二十多分钟才等来一辆公交车,下车后沿着走过无数遍的老街回家。

      街上行人寥寥,偶尔有汽车和电瓶车驶过,道路狭窄,有车经过时我们俩会自动一前一后贴着路边走。

      走着走着,一辆脚蹬三轮车缓缓从后赶上来,吱呀吱呀的声音,在安静的老街显得突兀而清晰。

      车主是个老奶奶,看起来跟我姥姥年纪差不多,三轮车后斗装了些没卖完的蔬菜,被仔细妥帖地归置在几处,她时常在我们这条老街卖菜,时间久了,大家都认识她。

      我默默地看着老奶奶逐渐远去变小的背影,她的头发全白了,脊背瘦小佝偻,蹬车的姿势很费劲,每一下都像是用尽全力,可另一下又会很快跟上,让人感觉她似乎有源源不断的力气。

      “陆冀为,又是这个奶奶。”

      陆冀为轻轻点了下头:“嗯。”

      “她好不容易,家里是不是很困难啊,这个年纪还要这么辛苦。”

      陆冀为沉默了一会儿:“也可能是想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吧,老人总是闲不住。”

      我点了点头,不知怎么,我也希望是陆冀为说的这个原因,好像只有这样,她的这些“不容易”才会显得轻盈些,让人看了不至于心情特别沉重。

      我捏着书包带,一步一步盯着自己的脚尖走,有说不明的情绪挂坠在心头,沉甸甸地扯着难受。

      无论是米线店的老大爷还是卖菜的老奶奶,他们这么大的年纪了,尚且都在努力生活,我又在痛苦什么?又在抱怨什么呢?

      我开门走进家里的时候,我妈正雷打不动坐在沙发上泡脚,她脑袋后也不知道放了个什么,上半身坐得僵硬,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艰难扭头看向我。

      “你怎么回来了?”

      晚自习下课是九点半,我这时候回来我妈当然会问。

      我表现得相当镇定,低头换鞋,用早已在路上想好的完美理由回答她。

      “学校停电了,等了好久都不来,老师就让我们走读生先回家了。”

      我妈的目光犹带狐疑,我倒了杯水,仰头喝掉,平淡地补上句。

      “刚刚在楼下和陆冀为碰到一起,哦对了,他说你上次包的锅贴很好吃,让我谢谢你。”

      “陆冀为也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对啊,他跟我一块上来的呢,你没听见对面的关门声嘛。”

      我妈眼里的狐疑一秒钟一散而尽。

      我嘴巴干,咽了口唾沫,又倒了杯水,边喝边骂了陆冀为两句。

      为什么骂,不知道,先骂了再说。

      我妈抬起脚来,双脚相互碰了碰,水珠滴滴答答。

      “你看人家陆冀为多有礼貌,多懂分寸,每次见了我都笑着跟我问好,还托你表达感谢,你怎么就不能跟人家多学着点儿。”

      当着我妈的面,我毫不掩饰翻了个大白眼,懒得说话。

      我妈理所当然地看到了,眉头一皱:“说你还不服气,你和人家比……”

      又比,又比,天天比,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和别人比,我一屁股坐下来,不耐烦地打断我妈的话。

      “停停停,他哪儿都好,行了吧,干脆让陆冀为过来给你当儿子吧,我看你做梦都能笑出来。”

      我妈悠然地擦干脚,起身时扔了句:“那敢情好。”

      我气得眼白都翻了出来,小声嘟囔道:“你想得美。”

      沙发上有刚刚落下的东西,我捞起来看了眼,原来是个热水袋。

      我妈从卫生间出来,我盯着她:“你颈椎又不舒服了吗?”

      “是啊,站了一天,腿疼腰酸,一直低头,颈椎受不了。”

      她从卫生间出来时拿了拖把,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拖地。

      我心里起了波澜,有点儿不好受:“你不会走走活动一下吗?”

      我妈今天心情似乎不错,笑着看了我一眼。

      “哪有那么好的条件,老板都盯着呢,你以为都像你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在教室里坐着,有暖气有风扇,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着。”

      我沉默了。

      这样的话,我听过好多遍,每一次,都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我妈,孩子有孩子的压力,父母有做父母的重担,我们相互之间连着血脉,血浓于水,可对彼此的了解,有时却只有那么一点点。

      我清楚地记得小学的时候,家里条件并不好,为我上学而买的房子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和金钱来归还贷款与欠下的人情,有一个冬天的晚上,他们回来得很晚,我眼巴巴地趴在窗口站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我爸妈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我爸在工地受了伤,后背被钢筋砸到了,血肉模糊,幸运的是不太严重,没有伤到骨头,我妈接到消息慌忙赶去了医院,折腾着做完一堆检查后,他们才疲惫地从医院回来。

      那天我在学校调皮被老师骂过,考试自然也考了个稀巴烂,不知道怎么回事,白天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明明表现得那么无所谓,可看到父母灰头土脸的一瞬,鼻头蓦地一酸,突然就哭了。

      我觉得自己好自私。

      妈妈很累,工作的地方没有暖气,中午吃很便宜很简单的饭菜,爸爸酷暑严寒地驻扎在工地,他们在冰冷的地方工作,起早贪黑,孩子却坐在暖和的教室里没心没肺地玩闹。

      后来我爸做工程赚了些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点一点好了起来,只不过家庭聚餐的茶余饭后,我爸有时会和亲戚聊起来这两年的工程愈加不好干了。

      我没问怎么不好干,问了我爸也不会跟我说,就算跟我说,我听不听得懂是一个问题,最重要的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能做的,只有好好学习。

      “发什么呆呢?”

      我捧着水杯神游过去的心思被我妈一嗓子拽了回来,她剥了几个砂糖橘放在我面前。

      “吃完赶紧回房间学习去。”

      学习,学习,学习。

      大人们给我们框定出来的世界直接而单纯,似乎只有学习,学习好了便一切万事大吉。

      可是,真的会是这么简单吗?

      “妈,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慢慢掰着橘瓣,忽然问了一句。

      我妈仍旧坐在刚才的位置上仰着脖子热敷颈椎,听到我的话,眼睛从电视移到我脸上。

      “想你爸了?”

      “没有啊,”我耸耸肩:“问问而已。”

      我妈叹了口气:“不知道啊,看今年的工期能不能赶完吧。”

      我默默然,橘子的清爽香气萦在鼻端,却进不去心里,心底,是一片涩然。

      普通人的一辈子可真是辛苦,艰难打拼,劳劳碌碌,只为了在城市里有一方寸小小的家。

      我爸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零零散散,他的工作总是要出差,短则几个月,长则一年,碰上中秋、新年回不来也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是因为赶工期,更多的时候,是为了省路费。

      我妈总是说我一点儿苦不肯吃,我也总会理直气壮地反驳她,我活着难道是为了吃苦吗?

      的确没人是为了吃苦才活着,可生活并非如同辽阔的草原一马平川,也并非像幽深无浪的大海能够时刻平静,一帆风顺毕竟是句亲切的祝福语,有时候生活反而更像是连绵起伏的山,有高有低,有宽阔处自然也就有狭窄处。

      碰到狭窄处,是过,还是不过?

      我时常不屑于父母那套有关于“勤劳”与“吃苦”的大道理,吊着眉梢嗤之以鼻,可蔑视这些大道理的我,才是最幼稚而狭隘的人。

      抱着书包走回房间,关门的那一两秒,我听到电视的音量骤然低了许多,而转身的一刹那,我妈在皱眉捶打自己的肩颈。

      门关上了,我却抱着书包站在门后良久,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为爸妈,也为自己。

      闭上眼睛,耳朵捕捉到一墙之隔的客厅里模糊不清的人声,那是从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支撑起我妈一天中仅有的可以休息放松的两三个小时。

      而除却这两三个小时以外的全部时间里,她没有一刻不在为这个家庭奔忙。

      我妈能够在冬天一大早起床,完成扫地、拖地、做饭等一系列琐事,有时候甚至能洗出两三件衣服,而我,仅仅是起床这一件事情,就足够耗费我全部心力了。

      似乎妈妈们总是辛劳能干的,爸爸们总是在承担着一个家庭最为沉重的担子。

      也似乎,他们那一代的人,无论生活给予了多少重压和艰辛,他们总能凭着一股韧劲儿抗过来,往前走下去,即使再辛苦疲累,依旧在向前走着,从来没有放弃过,轻易撂下肩膀上的责任。

      我想起我爸妈的白头发,鼻头酸了又酸。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也太没用了?

      我只是遇到一点小困难,就撂挑子不干,考试的题目再难,会难过生活吗?

      不会。只是我是个懦弱的人,不懂得勇敢,不敢面对,遇到困难丢盔卸甲,所以那些困难就以懦弱为养料,以拖延为水分,以懒惰为阳光,迅速被我滋养长大,成为对于我来说,越来越巨大的困难。

      我慢慢走到书桌前坐下,垂眼发呆,心情说不出的低落,门被扭开,我妈又洗了一个苹果拿给我,她仔细削好皮,递到我手中,圆滚饱满的果肉清香。

      我冷不丁郑重说了句:“谢谢妈妈。”

      我妈悚然,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把门严严实实关好,走了。

      我慢吞吞咬了一大口苹果,清甜的果汁溅到眼睛里,我抬手揉,揉得眼睛酸热。

      我曾经觉得,父母给予我的爱一直取决于我的成绩,我学习好,他们会很爱我,学习不好,他们立刻不再爱我,好像在他们眼里,失去了好成绩的我,就一文不值。

      知道我成绩下降后的那段时间,我爸是恨铁不成钢,愤怒责怪,而我妈更多的是觉得失望吧,她一直希望我能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不用像她一样吃苦。

      夜晚静谧,台灯明亮,柔和护眼的黄色光芒散散落落地洒满我的小卧室,我一点一点挺直腰背,端正地坐在书桌前,缓慢做了三次深呼吸。

      微微仰头,书桌上方是两排书架,里面的书摆得很满,高高低低,薄薄厚厚,再往上,墙壁顶几张贴了多年的奖状早已泛黄,四周卷边,沾满灰尘。

      时间过得多快啊,我一直像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浑浑噩噩,一抬头,才恍然惊觉时间已经流逝了将近一年半。

      三年为期,流逝了一年半,同样的,也就剩了一年半。

      一半,一半,剩下的一半,我还要继续埋头啃沙子吗?

      沙子并不好吃,我抬起头来,不想再当鸵鸟,我想做人。

      重新做人。

      我盯着台灯的光,再怎么柔和,一直盯下去,视野里还是会出现大大小小的眩晕光圈,我找出一张白纸,又拿起一支笔。

      重新做人的契机是什么呢?仅仅是由于数学老师的那一句话吗?

      我不知道。

      干干净净的白纸上,笔尖落了一个小点,如同一个小小的我,在偌大的白色世界中,茫茫然找不到自我。

      我曾经在高一某个放假的周六下午坐在公交车里,从头坐到尾,再从终点站原路坐回来,起点与终点往返三四趟,天色擦黑时,我从公交车上下来,独自一人去逛了小吃街。

      小吃街是人世间,人来人往,异常喧闹,我夹在人流里无头苍蝇般乱走,我特别害怕,特别惊慌,也特别恐惧,害怕被人群湮没,惊慌于在这个庞大复杂的世界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恐惧每一个人看上去都笑意绵绵,拥有笃定的目的地,只有我,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哪里,应该做什么,好好学习的背后究竟意味如何,我每一天都在学什么,又为什么而学?

      后半年的时间,我从一只鸵鸟变成了一只青蛙。

      我依旧习惯于把头埋藏起来躲避一切能够伤害到我的东西,后来我又很快适应了泡在安全沉溺的温水里。

      我失去了野心,失去了抱负,也失去了理想,我逐渐忘记自己是谁,我一边沉沦一边痛苦,不再有学习的心劲儿,做什么都好累,写作业累,考试累,背书累,听课也累。

      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可是,我的痛苦就在于我连“无所谓”都并不坚定。

      谁又真的甘心做一个窝囊废呢?

      我终于还是落笔,半个小时后,桌子上贴了一张“重新做人”的大大纸条,四个字被我用橘色荧光笔描了一遍又一遍,粗重、闪烁,好像这样就能显示出我的决心。

      北京时间凌晨四点五十,闹钟响了第一遍,我从被窝里爬出来。

      我妈也刚起,在卫生间洗脸,听到动静,猛地扭回头,惊异地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我困到眼睛睁不开,可还是看清了我妈顶着一脸肥皂白沫,五官突兀,微微张嘴,一幅活见鬼的样子。

      有那么惊讶吗?

      我困到没力气说话,一个劲儿地打哈欠。

      我的母亲大人一大早说话就阴阳怪气。

      “不得了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默默闭着眼睛蹲坑,没理她。

      扭开水龙头,凉水乍一扑到脸上,我被激得一哆嗦,困意消散了大半,理智从雾气弥漫的远方一点点露面,直至展现清晰面孔。

      我挂着满脸冰凉水珠,抬起头来,镜中的女孩儿因为起床气冷眉冷眼,没有表情,盯得时间久了,越发显得陌生。

      今天是重新做人的第一天,杨苮祎,你要加油!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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