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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满楼 ...

  •   一
      永昌十七年,冬。

      北境的风,是带着刀子的。

      尤其是凛霄城。这座矗立在王朝北疆的巨城,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苍茫的雪原与连绵的群山之间。它的城墙是由最坚硬的青黑色巨石垒成,历经百年风霜、战火洗礼,墙体上满是斑驳的痕迹,像一位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每一道都藏着一段铁血往事。

      此刻,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又开始飘下细碎的雪沫。风声穿过城墙垛口,发出呜呜的咽鸣。

      城主府,位于凛霄城地势最高的中心区域,并不如何奢华,却异常坚固、冷肃。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却驱不散主人眉宇间的冷凝。

      初岑端坐在宽大的黑檀木书案后,身姿挺拔如窗外风雪中不折的青松。她未着华服,只一身玄色常服,衣料是北地特产的厚缎,并无繁复纹饰,唯有领口和袖缘以暗银线绣着凛霄城的徽记——一座巍峨的雪山,山巅盘旋着一只目光锐利的鹰隼。

      她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一卷北境边防舆图,旁边是几封刚送来的军情邸报。但她的指尖,却无意识地按在另一封看似普通的信函上。信是帝都来的,封口的火漆是常见的朱红色,印纹却有些特别,并非任何官衙制式,细看之下,能辨出是一枚小巧的、展翅凤鸟的轮廓。

      信已收到三日,内容她早已倒背如流。措辞客气,甚至带着几分皇室对边臣的体恤关怀,询问北境冬防、百姓生计,仿佛只是一封例行公事的问候。但落款处,那清秀却力透纸背的“林岚穆”三字,以及旁边那枚私印,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在她心头。

      七公主。

      这个封号在朝野上下,几乎与“温婉”、“娴静”、“与世无争”画上等号。一位深居简出的公主,为何会突然给她这个远在边陲、在帝都某些人眼中或许还是“拥兵自重”的女城主来信?

      事出反常必有妖。

      初岑微微蹙眉,抬手揉了揉眉心。烛光映照着她的侧脸,线条清晰利落,肤色是因常年习武和经历风霜而呈现的健康蜜色。一双点墨般的眸子,沉静如古井寒潭,此刻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

      她不信巧合,更不信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来自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

      “城主。”亲卫统领萧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低沉而稳重。

      “进。”

      萧寒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寒气。他身形高大,是标准的北地汉子,面容坚毅,眼神锐利如鹰。他恭敬行礼后,沉声道:“巡防队在南边三十里的黑山林发现了异常。一支小型商队被劫,人畜无一生还,货物被掠走。看手法,不像是寻常马匪。”

      初岑抬眼:“说下去。”

      “现场处理得很干净,几乎没有留下活口痕迹。但我们在雪地里找到了这个。”萧寒上前,将一枚沾着泥污和暗褐血渍的令牌轻轻放在书案上。

      令牌是铁铸,质地粗糙,边缘有些磨损,正面刻着一个扭曲的、类似狼头的图案,背面则是一些难以辨认的古怪符文。

      “狼枭。”初岑拿起令牌,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眼神更冷了几分。狼枭,是近年来活跃在北境与西狄交界地带的一股悍匪,来去如风,手段残忍,且行踪诡秘,与西狄部落关系暧昧。朝廷几次清剿,都未能伤其根本。

      “商队什么来历?”

      “查验过了,明面上是贩运皮货和药材的。但……”萧寒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我们在被翻乱的货物夹层里,发现了一些未被完全烧毁的碎片,上面有兵部武库司的暗记。”

      兵部武库司的暗记,出现在一支被“狼枭”劫掠的商队货物上?

      初岑的心沉了下去。边军军械调配,自有严格渠道,绝无可能通过一支来历不明的商队运输。这只能说明,有人借着商队的名义,在向北境输送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引来了“狼枭”,或者说,引来了“狼枭”背后的人。
      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凛霄城?抑或是……这帝都的暗流,已经蔓延到了北境?

      她挥了挥手,萧寒会意,无声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初岑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封帝都来信上。七公主林岚穆……她在这盘刚刚显露杀机的棋局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是隔岸观火?是推波助澜?还是……另有所图?

      风雪,似乎更急了。

      二
      时值寒冬,宫内却温暖如春。上好的银骨炭在雕花铜兽炉中静静地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混合着殿内萦绕的淡淡龙涎香,织成一张奢华而窒息的网。

      七公主林岚穆所居的“揽月轩”内,静谧无声。

      林岚穆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身着一袭藕荷色宫装,外罩一件雪狐皮毛的比甲,更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她微微侧着头,手中拿着一卷书,似乎正读得入神。窗外的光线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她身上洒下斑驳柔和的光影,整个人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白玉美人,温婉,柔顺,没有一丝锋芒。

      只有偶尔抬起眼睫时,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锐光,才会泄露出一丝与她外表截然不同的内核。

      贴身宫女云岫悄步走进,低声道:“公主,内务府将新制的头面送来了,说是贵妃娘娘特意吩咐,为不久后的宫宴准备的。”

      林岚穆眼皮都未抬,只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仿佛那上面的文字,比那些璀璨珠翠更有吸引力。

      云岫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太监捧着数个锦盒,轻手轻脚地放在一旁的紫檀圆桌上,打开盒盖。顿时,珠光宝气流淌而出,金丝累凤衔珠步摇、红宝石牡丹花钿、点翠耳坠……每一件都精致华美,价值连城。

      “放下吧。”林岚穆的声音轻柔,听不出喜怒。

      待宫人退下,殿内只剩下她和云岫二人时,她才放下书卷,缓缓走到桌边,目光淡然地扫过那些首饰。

      “收起来。”她吩咐道,语气平淡无波。

      云岫应了声“是”,一边熟练地收拾,一边忍不住低声道:“公主,贵妃娘娘这般厚爱,太子殿下那边……”

      林岚穆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嘲非讽。“厚爱?”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支凤衔珠步摇上冰凉的珍珠,“不过是告诉所有人,也包括我那几位皇兄,我这位七公主,是她羽翼下需要精心装扮、以待价而沽的礼物罢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瞬间融化,却带着刺骨的凉意。

      云岫噤声,不敢再多言。她自幼服侍公主,深知这位主子看似柔弱,心思却比海深。在这吃人的宫廷里,能安然活到如今,且看似不沾半点是非,本身就是最大的本事。

      林岚穆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几只寒鸦落在覆雪的枯枝上,发出嘶哑的啼鸣。

      她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是什么样子——一个乖巧、顺从、甚至有些怯懦的公主,是贵妃彰显慈爱的工具,是太子用来笼络朝臣的潜在筹码。她的兄长们,太子、二皇子、五皇子……他们争权夺利,拉帮结派,谁又会真正在意一个深宫女子在想什么?

      但他们忘了,雀鸟被逼到绝境,也会啄人。更何况,她从未将自己视为雀鸟。

      她需要破局。需要一个变数,一个足够强大、足够聪明,并且与帝都各方势力牵扯不深的盟友。

      北境,凛霄城,初岑。

      这个名字,在她心中盘桓已久。女城主,手握重兵,镇守国门,在朝中无显赫背景,全凭军功和能力站稳脚跟。更重要的是,她有软肋——凛霄城的百姓,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枷锁。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被帝都的浮华与许诺打动,但一定会为她必须守护的东西,做出最理智,也最大胆的选择。

      那封看似平常的信,是她抛出的第一颗石子。她在试探,试探初岑的警惕性,试探北境的水有多深。

      “云岫,”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前日让你送去给三皇兄的点心,他可还喜欢?”

      三皇子体弱,常年卧病,在朝中毫无存在感,是少数几个不会引起他人注意的兄弟。

      云岫愣了一下,忙道:“三殿下很是喜欢,还让奴婢带话,多谢七妹挂念。”

      林岚穆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有些线,要埋得足够深,足够不起眼,才能在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她重新拿起书卷,窗外的光影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流转。

      风暴来临前,总是格外的平静。而她,已经听到了那来自北境的、夹带着冰雪的呼啸。

      三
      凛霄城的雪,连续下了三日才渐渐停歇。

      天色放晴,阳光照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然而,这晴日带来的并非安宁,而是更加紧绷的气氛。

      校场上,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冻得坚硬的土地。数百名凛霄城精锐士卒身着轻甲,手持兵刃,正在紧张操练。呼喝声、兵刃碰撞声、脚步踏地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肃杀之气。

      初岑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外罩同色大氅,立于点将台之上,亲自督练。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从每一个士兵的脸上、每一个战术动作上扫过。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和激励。

      萧寒快步走上点将台,附在初岑耳边低语了几句。

      初岑眼神微凝,点了点头。随即,她抬手,示意操练暂停。

      整个校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敬畏与信服。

      “今日操练,到此为止。”初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各营主官,带兵回营,检查军械,加固城防。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营,亦不得放闲杂人等入营。”

      “遵令!”众将齐声应诺,声震云霄。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队伍井然有序地撤离校场。

      初岑走下点将台,萧寒紧随其后。

      “城主,确认了。那支商队隶属‘隆昌行’,东家是帝都人,背景有些复杂,似乎与二皇子母家有些牵连。而且,我们的人在黑山林更深处的山谷里,发现了狼枭的临时营地痕迹,规模不小,至少有三百人。”

      二皇子……狼枭……兵部武库司的暗记……

      几条线索在初岑脑中飞速串联。二皇子与太子素来不睦,在朝中争斗激烈。若这批违禁军械是二皇子的人借助商队运往北境,意欲何为?嫁祸?还是想在北境扶植自己的势力?而狼枭的出现,是巧合,还是被人利用,亦或是他们本就是二皇子暗中蓄养的刀?

      无论哪种可能,凛霄城都被卷入了旋涡中心。一旦处理不当,就是万劫不复。

      “加派三倍斥候,严密监控黑山林以及所有通往西狄的隘口。城内加强巡逻,尤其是靠近城墙的民坊,谨防奸细混入。”初岑语速平稳,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另外,以我的名义,发文给北境各关隘守将,提醒他们近期警惕狼枭活动,遇袭即刻互相通报支援。”

      “是!”萧寒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城主,那帝都那边……七公主的信,要不要回?”

      初岑脚步微顿,目光投向南方帝都的方向,那片被重重宫阙和权力迷雾笼罩的天空。

      回信?

      她原本打算置之不理。但眼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改变了主意。这位七公主,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来信,绝非无意之举。或许,她能从那座皇城里,得到一些从别处无法获取的消息。

      “回。”初岑吐出一个字,眼神锐利,“以感谢公主关怀北境军民为由,措辞恭敬,但不必涉及任何具体军务。另外……附上今年北境特产的雪顶寒芝一两,聊表心意。”

      雪顶寒芝生于极寒雪山之巅,罕见而珍贵,有清心明目之效,是宫中亦难得的贡品。这份回礼,既不失礼数,又隐约表明了她并非对帝都一无所知的边陲武夫,更是一种无声的试探——看你七公主,能否读懂这“雪顶”之下的寒意。

      萧寒虽不明其深意,但出于对城主的绝对信任,立刻应下:“属下这就去办。”

      初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她转身,走向城主府最高的那座望楼。

      望楼之上,视野极佳。可以俯瞰整座凛霄城——纵横交错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屋舍,袅袅升起的炊烟。也可以远眺城外苍茫的雪原、连绵的群山,以及那条蜿蜒通向远方的、象征着帝国血脉的官道。

      风拂起她鬓边的碎发,带来冰雪的凛冽气息。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盘棋,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就没有退路。无论对手是狼枭,是皇子,还是那位深藏不露的七公主,她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这座城,为了城中的每一个人。

      她轻轻握紧了冰冷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脚下的城池,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沉默而坚定,如同它主人的意志。

      而在遥远的帝都,揽月轩内,林岚穆收到了初岑的回信,以及那一两用玉盒精心盛装的雪顶寒芝。

      她打开玉盒,一股清冽的寒意扑面而来,带着雪山独有的纯净气息。那株寒芝形态优美,色泽莹白,宛如冰雕雪琢。

      云岫好奇地看着:“公主,这初城主倒是知礼,回礼这般特别。”

      林岚穆拈起那株寒芝,放在鼻尖轻嗅,冰冷的香气沁人心脾。她看着那封措辞严谨、毫无破绽的回信,唇角缓缓漾开一抹真切的笑意,如冰河解冻,春水初生。

      “雪顶寒芝……”她低声重复着,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像是暗夜里终于寻到了指引的星光。

      她懂了。

      初岑读懂了她的试探,并且给出了回应。这回应,同样隐晦,同样带着冰雪的锋芒,却清晰地传递了一个信息——我已知你意,北境风急,望君珍重。

      这就够了。

      林岚穆将寒芝小心放回玉盒,合上盖子,指尖在冰凉盒盖上轻轻摩挲。

      “云岫,研墨。”

      “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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