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34、惊棠木

　　联席会议召开的日子到了。会场设在县政府常务会议室，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着县安监、环保、发改、财政、农业等多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气氛严肃。马副县长坐在主位，面色沉静，手指间夹着一支笔，轻轻转动。与会者大多听说了风声，知道这次会议是针对近来风头正劲的柳湾乡，目光不时瞟向门口，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周砥和刘茂才准时到达。周砥穿着一身深色夹克，熨烫平整，神色平静，目光沉稳。刘茂才跟在他身后，手里抱着厚厚一摞材料，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马县长，各位领导。”周砥微微欠身打招呼，态度不卑不亢。

　　马副县长抬了抬眼皮，淡淡道：“周书记来了，坐吧。今天这个会，主要是听听柳湾乡两个重点项目在安全生产和环境保护方面的风险评估情况。发展很重要，但底线不能破，这是对人民负责，也是对你们干部负责。开始吧。”

　　他开门见山，定性清晰，直接将柳湾乡放在了被审视、被拷问的位置上。

　　周砥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示意刘茂才将材料分发给与会人员。材料的厚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封面标题是：《柳湾乡民宿集群及鱼制品深加工项目综合风险评估与战略价值分析报告》。

　　马副县长瞥了一眼标题，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周砥打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开始了汇报。他首先没有纠缠于具体的安全隐患或环保指标，而是用了近十分钟时间，再次阐述了这两个项目在柳湾乡乃至梨安县乡村振兴战略中的定位：是生态价值转化的重要路径，是三产融合的关键抓手，是农民增收致富的稳定渠道，更是探索偏远乡镇可持续发展模式的积极尝试。他引用了大量数据，对比了项目上马前后村民收入、就业、乡风民风的变化，语气平稳，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与会的一些部门负责人微微颔首，这些成绩他们是认可的。

　　马副县长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周砥同志，这些宏观意义我们都知道。今天会议的重点是风险，是可能存在问题和隐患！不要避重就轻。”

　　“马县长，您批评得对，我正要汇报风险部分。”周砥从善如流，话锋一转，“经过深刻反思和全面排查，我们认为，这两个项目确实存在风险，而且是非常重大的风险！”

　　他语气陡然加重，让所有人都是一怔，连马副县长都愣了一下，没想到周砥会自己承认有“重大风险”。

　　周砥环视会场，声音清晰而冷峻：“我们认为，最大的风险，并非来自技术层面或操作层面的微观风险——这些风险通过严格管理和持续投入是完全可以管控的。真正重大且难以承受的风险，来自于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来自于项目进程被人为因素无故中断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

　　会场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听出了这话里的火药味。

　　“第一，政治风险！”周砥毫不回避地迎上马副县长变得锐利的目光，“该项目已被纳入市县两级乡村振兴重点项目库，是县委县政府工作报告中点名支持的项目。如果因为一些非原则性的、可通过整改消除的微观问题而被叫停或长期拖延，如何向上级党委政府交代？如何取信于民？这是否会给人留下我县政策不稳定、营商环境不佳的印象？这个政治责任，谁来承担？”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桌上：“第二，经济风险！项目已投入巨额资金，其中大部分来自村集体积累、农民入股和银行贷款。一旦停滞，不仅前期投入血本无归，更可能导致集体资产严重亏损、农民投资打水漂、银行贷款形成坏账，极易引发群体性经济纠纷和社会不稳定因素。这个经济窟窿，谁来填补？”

　　“第三，社会风险！”周砥继续加压，“项目直接间接带动就业超过五百人，是上百户家庭重要的收入来源。项目停滞意味着这些人可能重新失业，刚刚凝聚起来的致富信心将遭受毁灭性打击，基层干部的工作积极性也将受到严重挫伤。‘折腾’带来的失望和怨气，如何安抚？这个社会稳定代价，谁来支付？”

　　“第四，战略风险！”他最终将高度提升到极致，“柳湾乡的探索，不仅仅是柳湾乡自己的事，它关乎全县乃至全市在推动偏远乡村发展上的路径选择。如果这样一个备受关注、初见成效的样板项目因为非市场、非技术的原因夭折，传递出的信号是什么？以后谁还敢大胆探索？谁还愿意沉下心来做打基础、利长远的事？这种对基层创新积极性的扼杀，对全县发展大局造成的长远伤害，又该如何估量？”

　　周砥的声音并不高昂，但每一问都掷地有声，如同惊堂木一次次敲下，震得整个会议室嗡嗡作响。他没有否认具体问题，而是巧妙地将讨论层面拉高到了政治、经济、社会、战略的宏观高度，将“项目风险”偷换概念成了“阻碍项目带来的更大风险”，把是否支持柳湾乡项目的选择题，变成了一道考验决策者政治担当和发展智慧的问答题。

　　与会各部门负责人面面相觑，不少人低下头翻看手中的报告，不敢轻易接话。周砥提出的这几个“风险”，每一个都扣着当前最重要的弦，谁也不敢轻易说这些风险不重要，更不敢说能承担得起这些风险。

　　马副县长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原本准备了一套说辞，用来质疑和敲打柳湾乡在安全环保细节上的不足，没想到周砥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掀了桌子，把一场质询会变成了问责会，反而将他逼到了墙角。他如果坚持纠缠那些细枝末节，就显得格局太小、不顾大局，甚至有点居心叵测。

　　“周砥同志！”马副县长不得不提高声调，打断周砥的话，语气带着压抑的恼怒，“你这是在夸大其词！是在偷换概念！今天的会议是就事论事，讨论具体项目的安全环保风险，你不要动不动就上纲上线，扯什么政治风险战略风险！”

　　“马县长，我认为周砥书记提出的这些问题，并非夸大其词，反而值得深思。”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众人看去，是列席会议的县委办副主任，他平时很少在这种场合发言，“柳湾乡的项目，确实已经超出了乡镇本身的范畴，具有一定的标杆意义。我们在履行部门监管职责的同时，确实也需要有更大的格局观，要考虑综合效应。安全环保的底线要守住，但发展的步伐也不能轻易被打断。关键在于如何平衡，如何更好地保驾护航，而不是简单设障。”

　　他的发言，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县委主要领导的某种态度。

　　紧接着，农业局的负责人也谨慎开口：“从促进产业融合、带动农民增收的角度看，柳湾乡的项目成效是显著的。如果因为一些可以整改的问题就否定全局，确实可惜，也容易挫伤基层积极性。”

　　会场上的风向悄悄发生了变化。

　　周砥适时地递上台阶：“马县长，各位领导，我们绝不是要忽视安全环保问题。事实上，在接到整改通知后，我们乡党委政府高度重视，已经不惜代价、不计成本地完成了全部整改，标准远高于规范要求。安监局和环保局的同志可以随时去复查。我们恳请的，是一个公平、公正，并且着眼于发展的评价环境，而不是因噎废食。”

　　他再次将焦点拉回到具体问题的解决上，表明了积极配合整改的态度，显得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

　　马副县长骑虎难下，脸色铁青。他发现自己精心布置的局，被周砥用一套组合拳打得七零八落。继续强硬施压，不仅理由站不住脚，反而会显得自己别有用心。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语气生硬地说：“既然你们已经整改，那就等职能部门复查合格再说！但是，周砥同志，你这种动不动就拔高来吓唬人的态度，很不可取！工作要脚踏实地！”

　　会议最终在不尴不尬的气氛中结束。没有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但所有人都明白，马副县长试图借联席会议打压柳湾乡的图谋，算是彻底落空了。

　　走出会议室，刘茂才擦了一把额头的细汗，心有余悸又兴奋不已：“书记，你刚才太厉害了！句句戳他们心窝子！”

　　周砥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只是淡淡道：“赢了这一阵，不代表赢了全局。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以后更要如履薄冰。”

　　他抬头望了望县政府大楼灰蒙蒙的天空，知道未来的斗争，只会更加复杂和艰难。但经过这一次，他更加确信，只要自己行得正、走得稳，心中装着发展和百姓，就有足够的底气和智慧，去面对任何惊涛骇浪。

　　那一声声“惊堂木”，不仅敲在了联席会议的桌上，也敲进了某些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