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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铁幕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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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砥从省城返回后的梨安县政府,像一口即将沸腾的高压锅,表面维持着诡异的平静,内里却涌动着足以撕裂一切的躁动与不安。
各种小道消息以惊人的速度私下流传。有人说周砥去省里告了御状,带了尚方宝剑回来;有人说省里大佬对梨安很不满,要大换血;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到财政局钱副局长从市委回来时,脸白得像纸,直接去了医院。
周砥对此充耳不闻。他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他严格按照程序,主持日常工作,听取汇报,批阅文件,推动示范点建设和企业纾困,仿佛省城之行从未发生过。但他主持会议时,眼神比以往更加锐利,要求更加严格,对任何含糊其辞、推诿塞责的行为都毫不留情地当场指出,责令限期整改。这种不动声色却异常强硬的态度,让许多人心惊肉跳。
财政专班的核查工作,在周砥返回后,似乎冲破了一层无形的桎梏。虽然依旧困难重重,但之前那种全方位的软抵抗明显减弱了。一些原本推脱找不到的材料,开始陆续提供;一些借口出差休假的经办人员,也重新出现了。审计局老陈向周砥汇报时,语气都带上了一丝振奋:“周县长,好像……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周砥只是淡淡点头,吩咐道:“抓住机会,加快进度,证据链一定要扎实。”
他知道,这不是对方放弃了抵抗,而是省城之行奏效了,更高层面的压力开始显现,让某些人暂时收敛,或者忙于自保,无暇他顾。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脆弱而短暂。
果然,平静只维持了两天。
第三天上午,周砥正在听取农业局关于春耕备耕的汇报,秘书小赵神色紧张地推门进来,俯在他耳边低声道:“周县长,市委组织部和市纪委的联合考察组突然来了,正在小会议室,要求立刻见您。”
周砥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他对农业局长道:“先到这里,具体问题形成书面报告报给我。”然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沉稳地走向小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着三位表情严肃的干部。为首的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姓王,周砥认识。旁边两位是市纪委的同志,面生。
“周砥同志,打扰你工作了。”王部长语气还算客气,但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根据市委安排,我们代表组织,就一些情况需要向你进行了解和核实。请你如实回答。”
“好的,王部长,各位领导,我一定如实汇报。”周砥在对面坐下,腰板挺直。
询问开始了。问题主要集中在财政专班的成立过程、核查范围、方式方法以及周砥去省城汇报的具体情况。问题设计得很有技巧,看似了解工作,实则处处暗藏机锋,试图找出周砥程序上的瑕疵、越级汇报的动机,甚至暗示他是否借调查之名排除异己、树立个人权威。
周砥回答得滴水不漏,每一件事都有政策依据、会议记录或文件支撑,语气平静,逻辑清晰。他坦然承认去省城汇报是因为县级层面阻力巨大,担心风险失控,出于公心和对组织负责的态度才向上反映。他绝口不提任何具体案件线索和证人,更未提及那个关键的信封。
询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王部长和纪委的同志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道:“好,周砥同志,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你的工作热情和担当精神,组织上是看到的。但在具体工作中,还是要特别注意方式方法,严格执行程序,加强请示汇报,维护班子的团结和稳定。尤其是在当前特殊时期,稳定压倒一切。”
“谢谢部长提醒,我一定注意,坚决服从组织安排,维护大局稳定。”周砥态度诚恳地表态。
送走考察组,周砥回到办公室,关上门,脸色才瞬间沉了下来。联合考察组突然到来,与其说是调查,不如说是施压和警告。这是对方发起的又一次正面攻击,试图从组织程序上否定他工作的正当性,束缚他的手脚。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考察组的车离开,眼神冰冷。这时,他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来自沈清荷那个渠道的简短信息,依旧是通过短信草稿箱的方式:
“风疾,慎行。待令。”
只有五个字。风疾,说明对方反扑猛烈;慎行,提醒他谨慎应对;待令,则意味着省纪委那边可能在酝酿更大的动作,要求他暂时隐忍,等待最终指令。
周砥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收起。他明白,此刻他必须更加沉住气。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下午,更惊人的消息传来——财政局主持工作的钱副局长,正式向县委递交了病休申请,理由是“身体严重不适,无法胜任当前工作”,并且推荐由另一位资历较老的副局长临时主持财政局工作。
消息传出,一片哗然。钱副局长在这个关键时刻称病退出,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让许多原本就摇摆观望的人更加恐慌,也让暗地里蠢蠢欲动的人看到了机会。
周砥听到小赵汇报这个消息时,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淡淡道:“知道了。按程序报给县委吧。”
他几乎可以想象,此刻有多少人正在暗中庆贺,认为他失去了一条臂膀,财政专班的核查将难以为继。
但他并没有感到沮丧,反而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不是结束,而是真正高潮来临前的序幕。钱副局长的退出,与其说是被逼退,不如说可能是一种自保,或者……是一种交换?
下班后,周砥再次选择了准时回家。他需要让所有人看到他的镇定,尤其是让家人安心。然而,家里的气氛却有些异常。母亲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妻子李雯眼圈也是红的,看到他回来,强颜欢笑地接过公文包。
“怎么了?”周砥心中一紧。
李雯把他拉到一边,声音带着哭腔:“下午……妈接到老家堂叔的电话,说……说周家坳老家的祖坟,不知道被谁……被谁泼了红油漆……还写了……写了好多难听的话……”
周砥的脑袋“嗡”的一声,一股怒火直冲顶门!对方竟然卑劣到如此地步,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威胁恐吓他的家人!
看着母亲在一旁泣不成声,周砥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走过去搂住母亲的肩膀,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妈,别怕,没事的。就是些地痞流氓的恶作剧,我马上让乡里和派出所去处理,一定会查清楚的。您别担心,啊。”
他安抚好母亲,走到阳台,拨通了柳湾乡党委书记的电话,他的声音冷得如同寒冰:“我是周砥。我老家祖坟的事,听说了吗?我给你一个小时,恢复原状,清理干净。然后,给你一天时间,把作案的人给我揪出来!否则,你这个书记就别干了!”
电话那头的乡党委书记吓得魂飞魄散,连声保证立刻去办。
放下电话,周砥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胸口剧烈起伏。这种针对家族根基的侮辱,触碰了他最深的底线。
就在这时,他的工作手机响了,是县委办打来的紧急通知:十分钟后,召开县委常委紧急会议。
周砥眼神一凝。这个时候开常委会?议题是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平静下来,对妻子道:“雯雯,照顾好妈,我出去开个会,很快回来。”
李雯担忧地看着他:“你……”
“没事,放心吧。”周砥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转身出门,目光在刹那间变得无比坚定和锐利。
他知道,真正的决战,或许就在今晚这场突如其来的常委会上。
他坐上车,驶向县委大楼。车窗外的梨安县城,灯火阑珊,却仿佛笼罩在一张无形而巨大的铁幕之下。
而这张铁幕,似乎正到了即将被猛烈撕裂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