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74、履新之始

　　市委组织部的考察组来得很快，程序走得更是超乎寻常的迅速高效。谈话、测评、公示……一系列流程在短短几天内完成，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公开的阻力。梨安县的干部们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或者说，在省纪委工作组凌厉的目光注视下，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提出异议。

　　公示期结束的当天下午，市委组织部的任命文件正式下达：周砥同志任中共梨安县委员会委员、常委、副书记；提名为梨安县人民政府县长候选人。

　　几乎在文件到达的同时，县□□会召开紧急会议，审议并通过了关于周砥同志为梨安县人民政府代理县长的决定，俟下一次人民代表大会全体会议进行选举。

　　消息传开，梨安县上下反应各异。有人觉得周砥是临危受命，众望所归；有人感叹他背景深厚，运气太好；更有人暗中冷笑，认为他接下的是一个烫手山芋，搞不好就会步马文斌的后尘。

　　周砥本人却异常平静。接到正式任命后，他并没有丝毫志得意满，反而感到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地沉重。他首先去了沈清荷的办公室，不是去报喜，而是去表态。

　　“沈主任，组织上的任命下来了。感谢工作组的信任和支持。”周砥的语气十分诚恳，“我深知这个职位的责任重大。当前梨安正处于特殊时期，我恳请工作组继续加强指导和监督。县政府的一切工作，都将严格在法律法规和纪律规矩的框架内运行，绝对透明，全力配合调查整顿。”

　　沈清荷看着他，目光依旧锐利，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周砥同志，祝贺你。组织任命你，是对你前期工作的肯定，更是对你能力的信任。希望你牢记职责使命，不负组织重托，不负人民期望。工作组会一如既往支持县政府依法履职，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彻底清除沉疴痼疾，让梨安重焕生机。”

　　“请沈主任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周砥郑重承诺。

　　离开工作组办公室，周砥立刻召开了担任代县长后的第一次县政府党组会议暨县长办公会。与会人员发现，周砥的气质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之前的他，沉稳中带着一丝如履薄冰的谨慎；现在的他，依旧沉稳，但眉宇间更多了一份属于一把手的决断和威严。

　　他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就职感言，而是直接切入主题，再次强调了沈清荷工作组的“三点建议”，并将其作为县政府当前最重要的工作方针。

　　“……联合审计组必须最快速度成立，市审计局的同志明天就到，各相关部门必须无条件配合，要人给人，要资料给资料，谁敢设置障碍，就是跟我周砥过不去，跟县委县政府过不去！”

　　“企业风险处置专班本周内要拿出具体方案，分类名单、处置原则、时间表、责任人，必须清清楚楚！我们要对历史负责，对企业负责，更要对职工和老百姓负责！”

　　“干部队伍作风建设，由我亲自抓。从今天起，县政府系统内，凡是遇事推诿、落实不力、甚至阳奉阴违的，一经发现，第一次诫勉谈话，第二次通报批评，第三次直接建议县委调整岗位！我们要的是一支能打仗、打硬仗、打胜仗的队伍！”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目光扫过全场，包括脸色不太自然的廖文化。“各位，权力是人民赋予的，是用来干事创业、为民服务的，不是用来摆架子、搞勾兑、谋私利的！我希望大家都能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把精力用在发展上，共同把梨安的事情办好！”

　　会议结束后，周砥的强势和务实作风迅速传遍整个县政府系统。许多人真正意识到，这位年轻的代县长，绝非等闲之辈，梨安的天，真的要变了。

　　接下来的日子，周砥进入了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他白天处理日常政务，协调各方关系，推动各项重点工作；晚上则经常与联合审计组的负责人开会，听取当天审计进展，研究遇到的新问题；周末也难得休息，不是下乡调研，就是拜访县里的老干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广泛听取意见，争取支持。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代县长，前面还有“代”字，要想在即将召开的人代会上顺利“转正”，并真正掌控政府工作，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政绩，赢得广泛的认可。

　　在他的强力推动下，梨安县的工作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双轨”运行状态：一方面是省纪委工作组主导的、不断深入的反腐调查，气氛紧张；另一方面是县政府主导的、热火朝天的经济发展和民生改善，势头蓬勃。两者并行不悖，甚至某种程度上，前者的凌厉攻势为后者的推进扫清了不少障碍。

　　周砥很好地扮演了“枢纽”的角色。他对工作组的调查全力配合，但对调查的具体内容和进展绝不打听、不干预、不泄露；他对自己分管的政府工作狠抓落实，但对涉及调查的人和事，一律以“以工作组结论为准”为由，巧妙回避。

　　这种高超的平衡艺术，让沈清荷也暗自点头。她需要的是一个能稳定局面、推进工作、又不干扰办案的政府一把手，周砥目前的表现，超出了她的预期。

　　然而，派系博弈并未停止，只是转入了更深的层面。廖文化等人明显收敛了许多，但暗中观察、等待时机的姿态明显。周砥推动的几项人事调整，在县委常委会上虽然最终通过，但过程颇多周折，明显能感受到无形的阻力。

　　这天，周砥正在听取审计局和财政局关于联合审计的阶段性汇报，发现一处国有资产的评估和转让存在重大疑点，涉及金额巨大，而当时签批同意的，正是时任常务副县长、现任县委副书记的周建春。

　　审计局局长汇报时，额头冒汗，语气迟疑。周砥面无表情地听完，只问了一句：“证据链扎实吗？”

　　“目前还……还主要是程序瑕疵和估值疑点，直接证据……还需要进一步核查。”审计局长低声道。

　　“那就继续查，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都要把事实搞清楚。”周砥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审计报告如实撰写，直接报给工作组和县委。”

　　审计局长离开后，周砥沉思良久。周建春……这位一直看似温和、偶尔暗中施压的副书记，看来也并非表面那么简单。这条线，能扯出多深？

　　他感觉到，自己正一步步接近风暴最核心的区域。每前进一步，都可能触及一张巨大而复杂的利益网络。

　　下班后，他照例加班到很晚。秘书小赵进来，帮他换了一杯热茶，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周县长，有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周砥头也没抬。

　　“今天下午，有人看到……看到廖副县长的秘书，私下和省里来的一个老板一起吃饭，那个老板……好像和之前审计发现问题的那家企业，有关系。”小赵的声音很轻。

　　周砥批阅文件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嗯，知道了。这种事，没有确凿证据，不要乱说。做好你自己的事。”

　　“是。”小赵连忙点头，退了出去。

　　办公室内恢复了寂静。周砥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廖文化……果然还是按捺不住了吗？在这个敏感时刻，私下接触可能涉案的商人，他想干什么？

　　周砥感到，水面下的暗流，正在加速涌动。某些人，可能快要沉不住气了。

　　他拿起手机，想了一下，又放下。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更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起身走到保险柜前，打开，看着里面那个静静躺着的信封。

　　风雨越来越近了。这把钥匙，或许很快就要派上用场。

　　他锁好保险柜，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埋头工作。窗外，梨安的夜色正浓，但县政府大楼的灯光，依旧明亮如昼，仿佛一艘航行在黑暗海面上的巨轮，坚定地驶向未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