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76、余波未平

　　周建春被带走的那个夜晚，梨安县委大楼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尽管周砥的部署极其隐秘，行动迅速，但如此重量级的人物突然消失，还是在极小的范围内引起了剧烈的震动。当那辆普通牌照的商务车驶离大院，载着面色灰败、强作镇定的周建春前往未知的“指定地点”时，无数隐藏在窗帘后的目光，都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周砥一夜未眠。他坐镇办公室，不断接收着来自保卫科长和县委办主任的密报，确认行动顺利，周建春已被安全送达工作组指定地点并完成交接。随后，他立刻按照预案，以“周建春副书记紧急赴省参加重要会议”为由，暂时封锁了消息，并严密关注着县委县政府大院内的任何异常动向。

　　这一夜，风平浪静，却又暗潮汹涌。许多人的电话彻夜繁忙，信息在加密的渠道里飞速传递，试探、猜测、恐慌在黑暗中弥漫。

　　翌日清晨，阳光依旧洒进县委大楼，却仿佛带着一丝冰冷的重量。周砥主持召开了一个范围极小的紧急会议，参加者只有几位核心常委和关键部门负责人。他没有隐瞒，直接通报了周建春被省纪委工作组带走谈话的情况，语气沉重而严肃。

　　“……事情大家已经知道了。这是省纪委的正常工作程序，我们县委必须坚决拥护和支持。在当前这个特殊关头，稳定压倒一切！”周砥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惊疑不定的脸，“各位都是梨安的领导骨干，越是非常时期，越要坚守岗位，履职尽责，带头维护大局稳定。任何不负责任的猜测和议论，都必须坚决制止！各项工作必须照常推进，绝不能出现任何断档和混乱！”

　　会议时间很短，但效果显著。消息通过最权威的渠道有限度地释放，避免了谣言满天飞，同时也将□□的责任压实到了每个人头上。

　　散会后，周砥立刻又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他深知，周建春的被查，意味着梨安官场地震进入了最剧烈的阶段，引发的连锁反应将是空前复杂的。他必须像一名经验丰富的舵手，在惊涛骇浪中牢牢稳住船舵。

　　果然，余波开始不断涌现。

　　首先是廖文化。周建春出事后，廖文化告病请假，彻底不再露面，电话也处于无法接通状态。他分管的几个部门一时间群龙无首，工作陷入半停滞状态。周砥当机立断，暂时亲自接管廖文化分管的工作，并迅速指定了几名副局长临时负责，确保工作不断线。

　　接着，之前与周建春、廖文化关系密切的一些干部和商人开始惶惶不可终日。有人试图通过各种关系向周砥打探消息、表忠心；有人则开始秘密整理材料，试图撇清关系或戴罪立功；更有甚者，如惊弓之鸟，开始做一些小动作，试图转移资产或串供。

　　周砥对此保持了高度的警惕。他指示审计和财政等部门，加强对相关企业和项目资金的监管，防止资产转移；同时让县委办和纪委密切关注干部队伍思想动态，对任何异常行为及时报告。

　　另一方面，周建春的被查，也使得之前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露出了解决的曙光。一些长期被压制的举报信和反映问题的渠道重新活跃起来；审计组的工作也似乎突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进展加快；甚至连之前态度暧昧的市里某些部门，也变得更加配合支持。

　　周砥很好地把握着这种微妙的平衡。他利用当前形成的强大震慑力，强力推动了几项久拖不决的改革措施和民生工程的落地，解决了一批历史遗留问题，赢得了干部群众的好评。但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绝不越权干预调查，对所有涉及案件的具体问题，一律交由工作组处理。

　　这天下午，沈清荷再次约见了周砥。这次见面的地点，就在她的办公室，气氛却比上次似乎缓和了一些。

　　“周砥同志，这段时间辛苦了。”沈清荷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冰冷，“周建春的案件，取得了重大突破。他对自己的问题做了初步交代，也牵扯出了其他一些人和事。工作组正在加紧核实。”

　　周砥心中一震，但脸上不动声色：“这是工作组辛勤工作的结果，有利于彻底清除梨安的毒瘤。”

　　沈清荷点点头：“案件的深入，可能会引发一些新的不稳定因素。县政府这边，要继续发挥好稳定器的作用。尤其是对可能涉及的企业和项目，要提前做好应急预案，防止出现烂尾、失业等次生问题。这也是对人民群众负责。”

　　“请沈主任放心，我们已经在研究制定全面的风险处置预案，绝不会因为个别人的问题，影响梨安的发展大局和民生保障。”周砥立刻回答。

　　“很好。”沈清荷看着他，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审视，“周砥同志，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和考验，证明省委市委任命你主持梨安政府工作，是正确的决定。你表现出了很强的党性原则、大局观念和驾驭复杂局面的能力。”

　　周砥心中掠过一丝波澜，这是沈清荷第一次给予他如此个人化的正面评价。他谦逊地回应：“谢谢沈主任肯定。我做得还很不够，很多工作都是在市委和工作组的坚强领导下开展的。”

　　“不必过谦。”沈清荷摆摆手，“能力就是能力。梨安经历了这场大风暴，伤筋动骨，但也迎来了浴火重生的机会。未来的重建和发展任务，会非常艰巨。需要一位真正能扛得起责任、走得正路线的带头人。”

　　她的话意味深长，似乎意有所指。周砥没有接话，只是认真地听着。

　　“另外，”沈清荷语气一转，“根据周建春的交代和我们掌握的情况，廖文化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工作组已经决定对他进行立案审查。相关手续会后会按程序办理。县政府这边，你要做好相应的衔接。”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廖文化也被正式立案审查的消息，周砥还是感到一丝沉重。又一位班子成员倒下了。他沉声道：“是，我们坚决拥护工作组的决定。会做好工作衔接，确保平稳。”

　　离开沈清荷办公室，周砥的心情复杂。反腐高压的成效显著，让人振奋；但身边同僚接连落马，也让人不免唏嘘和警醒。权力是一把双刃剑，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他回到办公室，立刻部署落实沈清荷的指示，重点加强对廖文化分管领域可能涉案企业和项目的管控，同时让政府办开始研究起草一份关于梨安县下一步产业重塑和营商环境优化的长远规划。他不能只停留在处理烂摊子上，必须着眼未来，思考梨安灾后重建和发展之路。

　　傍晚，他习惯性地加班。秘书小赵进来，神色有些古怪地递给他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周县长，刚才门卫室送来的，说是一个陌生人指名要交给您的，没有留下姓名和单位。”

　　周砥眉头一皱，接过文件袋，入手有些沉。他示意小赵出去，然后小心地打开封口。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叠厚厚的复印件。他拿出来一看，心脏猛地一跳——竟然是几份关键的财务凭证复印件和一份银行流水记录，清晰显示了一笔巨额资金通过几个空壳公司洗白后，最终流入了一个境外账户，而账户的所有人，经查证，与周建春的妻弟有关！

　　这些材料，正是目前审计和周建春案中最需要却又难以获取的关键证据！

　　是谁？在这个关键时刻，以这种匿名的方式，将如此致命的材料送到他的手上？

　　周砥拿着这叠沉甸甸的纸，感觉如同握着烧红的炭火。

　　是陷阱？还是真的有人不堪压力，选择了这种方式弃暗投明？

　　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笼罩下来的夜幕，久久沉默。

　　梨安的风暴，远未结束。而这突如其来的匿名材料，又将把这艘刚刚稳住一些的船，引向何方？

　　他拿起电话，又放下。这一次，他决定不再犹豫。

　　他打开保险柜，将那份匿名材料和自己珍藏已久的那个信封放在了一起。

　　是时候，和沈清荷摊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