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95、潜流暗涌

　　县政府常务会议的气氛凝重得像结了冰。各个分管副县长和部门负责人汇报工作时，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市里卡资金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眼看就要停工，这笔钱不到位，后续的招标、施工全都无法推进。

　　常务副县长赵建国语气沉重地汇报完资金困境，会议室里一片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坐在主位的周砥。

　　周砥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等所有人都发言完毕，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资金的问题，市里有市里的考量，但我们梨安不能等，老百姓不能等。今天这个会，不是来讨论困难有多大，而是要拿出解决困难的具体办法。”

　　他目光扫过全场：“财政局牵头，重新核算项目预算，能压缩的非必要开支一律压缩，能分期实施的工程科学分期。发改委负责，立刻整理项目申报材料，特别是民生急迫性和社会效益评估部分，做好直接向省发改委汇报的准备。住建局和项目指挥部，不能停工，先集中力量完成已开工楼栋的水电管网改造等基础性工程，让群众看到我们的决心和行动！”

　　“可是县长，”财政局长面露难色，“就算压缩分期，资金缺口还是很大，而且省里申报流程长，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远水要引，近水也要挖。”周砥打断他，“工商联的同志在吗？”

　　县工商联主席连忙应声。

　　“发挥你们的作用，广泛动员本县企业和在外发展的梨安籍企业家，看看能否采用代建、垫资或者定向捐赠等模式，参与家乡的建设。我们要给政策，给荣誉，更要给诚意！”周砥顿了顿，加重语气，“告诉我们的企业家，梨安现在遇到暂时的困难，但梨安发展的决心不变，营商环境只会越来越好！现在支持梨安，就是投资梨安的未来！”

　　他又看向政府办主任：“以县政府的名义，起草一份报告，详细陈述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的紧迫性、资金被搁置的情况及可能引发的社会不稳定风险，直接报送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和省住建厅、财政厅。报告要实事求是，数据要准确，措辞要严谨，但态度要坚决！”

　　这番部署，条理清晰，既有常规套路，又有非常规的突围思路，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与会干部们的精神为之一振。周县长这是要多条腿走路，既要向上争取，也要内部挖潜，还要动员社会力量，甚至不惜将矛盾一定程度公开化。

　　“同志们，”周砥最后沉声道，“我知道大家最近压力很大，市里的压力，舆论的压力，工作的压力。但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考验我们的党性原则和执政能力。梨安的事业是干出来的，不是等出来、要出来的！只要我们自己腰杆挺得直，工作做得实，就不怕没有出路！散会！”

　　会议结束后，县政府这台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虽然依旧艰难，但方向明确，人心凝聚了许多。

　　周砥回到办公室，秘书小赵跟进来，低声汇报：“县长，您老家周家坳村的三叔公他们，临走前非要留下那包钱，我实在推脱不掉，暂时放在保卫科了，您看……”

　　周砥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暖意：“把钱登记好，以周家坳村全体村民的名义，设立一个专门的账户，作为县里特殊困难家庭的应急救助基金。每一笔支出都要公示，我要亲自过目。”

　　“是。”小赵点头，又道：“还有，公安局那边汇报，他们对内部接触过那两个打手的干警进行了初步摸排，暂时没发现明显问题。但对林薇家的外围监控发现，这两天似乎有陌生车辆在附近出现过，很警惕，没靠近。”

　　周砥目光一凝：“告诉公安局，不能放松，加强暗哨。那辆陌生车辆，想办法查清来历。”

　　小赵离开后，周砥独自沉思。对手的反扑周密而狠辣，几乎堵死了所有明面上的通道。他必须找到新的突破口。那些在基层走访时收集到的零散信息，再次浮现在他脑海。那条绕开村庄的规划路、改制模糊的集体企业、沉默的老支书、还有……那场车祸。

　　他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是档案局老吴吗？我周砥。麻烦你帮我找一份几年前的旧档案，关于柳湾乡乡办建材厂改制的全部材料，对，所有相关的都要……”

　　省城，沈清荷也正在自己的战场上奋战。

　　她对冯子坤及其关系人资产的秘密调查取得了初步进展。调查显示，冯子坤的几个远房亲戚和多年前的司机名下，突然多出了数套位于省城和海南的房产，以及一些来源可疑的股权投资。这些资产的价值远远超过其合法收入，而且购置时间点巧妙地位于冯子坤担任梨安县重要领导职务期间之后。

　　同时，她托师兄调查的那起车祸案，也有了回复。师兄电话里的语气有些凝重：“清荷，档案我调阅了，表面看确实是一起普通的交通意外，肇事司机负全责。但是……原始勘验记录里有一个细节有点意思，关于刹车痕迹的起始位置和长度，与最终报告中的结论有极其细微的出入。当然，这完全可以解释为记录误差或者不同经办人的判断差异。技术鉴定报告原件没有发现问题。”

　　沈清荷的心跳微微加速。刹车痕迹？细微出入？对于一起结论明确的交通事故，这种细节本不值一提，但放在当前背景下，却显得格外刺眼。这起车祸死的不是普通人，是周砥的母亲和妻子！而周砥正在调查冯子坤！

　　这仅仅是巧合，还是……

　　她不敢深想，但职业敏感性让她立刻意识到，这或许是一条极其隐蔽且危险的线索。她不动声色地对师兄说：“谢谢师兄，我知道了。这件事还请务必保密。”

　　挂掉电话，沈清荷陷入沉思。财务线索和车祸疑点，都指向了冯子坤，甚至可能指向更深处。但这两条线都过于模糊，无法作为直接证据，更无法解释冯子坤为何能在审讯中突然“心脏病发”以及打手为何能精准地翻供和自残。她感觉有一张无形的网，不仅在保护冯子坤，甚至在操控着案件的走向。

　　省纪委内部的分歧依然存在。那位强调“稳妥”的副书记，最近似乎更加活跃，频频约谈工作组成员，试图给调查降温。

　　沈清荷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但她没有丝毫动摇。她整理好现有的财务线索，形成一份简洁清晰的报告，准备寻找合适的机会，向省纪委主要领导进行一次单独汇报。她必须争取到更高层面的支持。

　　就在周砥和沈清荷都在默默努力寻找破局之策时，梨安的政坛暗流再度涌动。

　　市委组织部突然下发了一个通知，要抽调梨安县一名副县级干部到市委党校参加一个为期三个月的“青年干部研修班”。名义上是培训深造，但在这个敏感时期，抽调谁去，就显得意味深长。

　　很快，小道消息传开，被抽调的人选很可能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郑云华。郑云华是周砥到任后比较支持他工作的班子成员之一，在之前的谣言风波中，宣传部在周砥的指令下反应迅速，虽然最终靠省里力量压下舆情，但显然也得罪了某些人。

　　这次抽调，看似正常的工作安排，但时机和人选都耐人寻味。这无异于拆解周砥在县委班子里的支持力量。

　　周砥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听取新能源产业园的规划调整方案。他面色如常，只是淡淡地对汇报者说：“好，我知道了。方案不错，继续细化。”

　　汇报的人离开后，周砥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刚刚发芽的银杏树。对手的手段层出不穷，政治上的孤立、经济上的卡压、人身名誉上的攻击，现在又开始剪除他的羽翼。

　　这确实是一场全方位、多层次的围剿。对方深谙体制内的游戏规则，每一招都打在七寸上，看似合规合理，却招藏锋芒。

　　他拿起电话，想打给市委组织部的熟人探探口风，但手指悬在按键上，又停了下来。这个时候去问，反而显得自己沉不住气，授人以柄。

　　他沉吟片刻，换了个号码拨出去：“郑部长吗？我周砥。听说你要去市委党校学习？这是好事啊，充充电，开阔眼界。家里的事情不用担心，安排好工作交接就好……”

　　电话那头的郑云华语气有些复杂，显然也明白了这次“学习”的微妙之处：“谢谢县长关心，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只是……这个时候离开……”

　　“放心去学习。”周砥语气轻松，“梨安的天塌不下来。好好学习，回来更好地工作。”

　　放下电话，周砥嘴角泛起一丝冷意。抽调走一个郑云华，就能动摇他的根基吗？未免太小看他周砥了，也太小看梨安广大干部了。

　　然而，他很快发现，对方的算计远不止于此。

　　第二天下午，一份来自市审计局的正式通知送到了周砥的办公桌上：鉴于近期梨安县多项工作涉及重大资金项目，为加强监督，确保资金安全规范运行，市审计局将派出审计组，于下周一对梨安县政府的财政收支和重点项目资金使用情况进行一次“例行审计”。

　　通知写得冠冕堂皇，无可指摘。但在这个时间点，针对正被卡资金的梨安县进行审计，其意味不言自明——这是要在经济问题上找周砥的麻烦，哪怕找不到大问题，也能制造紧张气氛，束缚住周砥的手脚，甚至可能查出一些“程序瑕疵”来大做文章。

　　“例行审计？”周砥看着通知，冷笑出声。这简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秘书小赵担忧地看着他：“县长，这……”

　　“慌什么？”周砥把通知扔在桌上，“审计是正常监督，我们欢迎。通知下去，各相关部门全力配合市审计组的工作，所有资料如实提供，不得隐瞒。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我们自己也要做好迎检准备。财政局牵头，立刻组织力量，对近三年的所有账目进行一次全面的自查自纠，特别是涉及重点项目和民生资金的流向，必须笔笔清晰，有据可查！我们要确保审计组看到的，是经得起检验的账本！”

　　小赵领命而去。

　　周砥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感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政治孤立、经济卡压、审计调查……对手的组合拳一拳狠过一拳，几乎将他所有的腾挪空间都封锁死了。

　　他再次拿起那枚黑色的鹅卵石，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硬碰硬显然不行，对手的力量远超预期。必须跳出对方设定的框架，找到新的支点。

　　他想到了乡亲们送来的那包钱，想到了老旧小区里期盼的眼神，想到了在基层走访时听到的那些模糊的线索……

　　或许，真正的突破口，不在县里，也不在省城，而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在尘封的档案里，在老百姓的口碑中。

　　他拿起加密电话，准备打给沈清荷。他需要和她交换一下信息，特别是关于那场车祸的细微疑点。虽然他不愿将亲人的悲剧与政治斗争联系在一起，但如果其中真有猫腻，那将是击垮对手最有力的武器。

　　电话还未拨出，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请进。”

　　进来的是县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钱永军。钱永军脸色严肃，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县长，有件事要向您汇报。”钱永军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们收到一封实名举报信，反映县教育局副局长在几年前的学生营养餐项目招标中收受好处，违规操作。举报人……是当时参与投标但现在破产的一位企业主。”

　　周砥眉头一皱，接过举报信。教育局副局长？这个位置很敏感，而且涉及学生营养餐这种民生问题。

　　“证据确凿吗？”

　　“举报信附了一些财务往来记录的复印件，看起来有一定可信度。但需要进一步核实。”钱永军顿了顿，补充道，“这个教育局副局长，据说是……是冯子坤一手提拔起来的。”

　　周砥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冯子坤的老部下？在这个当口被实名举报？

　　是巧合，还是……有人想丢车保帅？或者，想搅浑水？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封突如其来的举报信，或许又是一个陷阱，但也可能是一个机会。

　　“依法依规，严肃核查。”周砥将举报信递还给钱永军，语气果断，“不管涉及到谁，一查到底。注意保密，控制知情范围。”

　　“是！”钱永军领命而去。

　　周砥重新拿起加密电话，拨通了沈清荷的号码。

　　“清荷，我这边又遇到新情况了……”他缓缓说道，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梨安县的夜晚，注定不会平静。潜流之下，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