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05、刀尖起舞

　　办公室里，雨声淅沥，周砥握着那几张薄薄的纸，仿佛握着烧红的烙铁，指尖冰凉，掌心却渗出冷汗。银行流水、境外公司、“梨安项目答谢”、市领导儿子……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指权力核心的黑暗角落。

　　匿名递刀的人，目的何在？是看他被逼到墙角，送来反击的武器，卖个人情？还是设下更阴险的陷阱，诱他拿着这无法核实真伪的“证据”去冲撞高层，从而引来灭顶之灾？那句“好自为之”，是提醒，更是警告。

　　小赵紧张地看着周砥变幻不定的脸色，大气不敢出。

　　周砥迅速冷静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他将文件重新装回牛皮纸袋，锁进办公室的保险柜，然后对小赵沉声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你没有收到过任何东西，也没有见过任何人。明白吗？”

　　小赵重重点头：“明白，县长！”

　　“今晚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路上小心。”

　　送走小赵，周砥反锁了办公室门，独自站在窗前。窗外的雨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敲打在他的心头。

　　他不能轻易动用这份“证据”。一来真伪难辨，贸然抛出，若被反咬诬陷，后果不堪设想。二来，即便为真，直接挑战一位市领导，也绝非他一个县长所能承受，必须要有更稳妥、更强大的渠道和时机。

　　但对手的攻势越来越凌厉，打手死亡、审计报告、网络谣言，一波接一波，他不能总是被动挨打。这份突然出现的“证据”，或许是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窥破对手布局、甚至找到反击机会的缝隙。

　　他需要验证，需要更准确的情报。

　　沉吟良久，他走到加密通讯设备前，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接通了沈清荷的频道。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独自处理的能力范围，必须借助她的专业判断和省纪委的资源。

　　“清荷，有紧急情况。”周砥言简意赅，将匿名文件的内容和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

　　电话那头的沈清荷沉默了片刻，声音凝重：“东西不要动，更不要尝试去核实。对方能拿到这种级别的流水，要么是陷阱，要么是内部斗法，借你的手捅出去。无论哪种，你现在碰都是引火烧身。”

　　“我明白。但我需要知道，这位市领导的公子，以及他名下的境外公司，是否在省纪委的视线内？”周砥问道。

　　沈清荷顿了顿，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答道：“有些情况，我不便多说。但可以告诉你，某些领域的问题，省里一直在关注，只是时机和证据链的问题。你收到的这个东西，如果为真，也只是冰山一角，甚至可能只是巨大拼图中无关紧要的一小块。”

　　周砥心中了然。沈清荷的话证实了他的部分猜测，也暗示了水下的冰山远比露出水面的庞大复杂。

　　“我该怎么做？对手的攻势没有停止的迹象。”

　　“稳住阵脚，以静制动。”沈清荷的语气冷静得像冰，“审计报告指出的问题，照单全收，认真整改，做出姿态，这反而是你展示胸襟和务实的机会。网络谣言，冷处理，官方只澄清事实，不纠缠细节，越是回应，热度越高。至于那个打手的死……”

　　她略微停顿，声音压得更低：“这件事水很深，涉及内部管理问题，省厅调查组都感到棘手。你不要再从明面上插手，但要相信，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看到黑幕笼罩。有时候，耐心等待，对手自己会露出破绽。”

　　周砥细细品味着沈清荷的话。她似乎在暗示，省里高层对此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存在不同的力量和博弈。她让他稳住，一方面是为了保护他，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在等待某个时机。

　　“我明白了。谢谢。”周砥心中一定。知道自已并非完全孤军奋战，上面还有眼睛在关注，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周砥，”沈清荷忽然叫了他的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保护好自己。你现在是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有些人，为了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会的。”周砥心中一暖，“你也是。”

　　结束通话，周砥感到心中的迷雾散去了一些，但压力并未减轻。他依然要独自面对梨安眼前的惊涛骇浪，只是手中多了一份模糊的地图和对远援的期冀。

　　接下来的日子，周砥严格按照沈清荷的建议行事。他高调召开政府党组会议，逐条研究审计报告提出的问题，制定详尽的整改方案，明确责任人和时限，并将整改情况主动向市审计局汇报，甚至邀请市媒体对整改成效进行报道，充分展示了闻过则喜、立行立改的姿态。

　　对于网络上的流言蜚语，县委宣传部只发布了一则简短声明，重申新能源产业园项目全程公开透明、合法合规，欢迎社会各界监督，但对于其他恶意揣测和人身攻击，则不予回应。热度果然渐渐消退。

　　这些举措，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对方的攻势，也赢得了市里一些务实派领导的认可。但周砥知道，这仅仅是缓和了局面，并未触及根本。

　　他暗中加大了秘密调查的力度。公安局长的秘密小组对死亡打手的社会关系进行了深度摸排，发现其一个情妇的账户在事发前曾收到一笔来自省城的匿名汇款，金额不大，但时间点敏感。县纪委对老刘的审讯也取得了突破，老刘在强大的心理攻势下，终于吐露那个“暗示他”的人声音低沉，带有明显的平湘市西边口音，并且曾无意中提到过“新城规划”几个字。

　　西边口音？新城规划？

　　周砥立刻联想到市里酝酿的开发区整合方案。新的省级高新区，规划位置就在市区东边，与梨安接壤，莫非称之为“新城”？那个神秘人提及此事，是随口一说，还是暗示其与市里高层规划有关？

　　线索依然破碎，但似乎隐隐指向了市里某个与开发区规划密切相关的权势人物。

　　就在周砥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他办公室的平静。

　　来者是昭信创投的董事长赵昭信。他不再是之前谈判时那般从容自信，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

　　“周县长，冒昧打扰。”赵昭信开门见山，语气急切，“我们遇到点麻烦。省里国土资源厅那边，对我们产业园项目部分用地指标的手续提出了异议，卡着不批。理由是规划衔接不够，需要等市里新的开发区整体方案明确后再定。这一等，恐怕就是三五个月，甚至更久！工期耽误不起啊！”

　　周砥心中一震。国土资源厅？用地指标？在这个节骨眼上卡脖子？这绝非巧合！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对手新一轮的进攻。直接从更高层面、更专业的领域下手，打击他最重视的项目，打蛇打七寸！而且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抓不住把柄。

　　“赵总别急，具体情况是怎样的？之前不是已经通过预审了吗？”周砥保持镇定。

　　“是啊！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赵昭信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厅里最新的复函，语气很官方，但意思很明确：暂停审批，等待市里新区规划落地。周县长，您是知道的，商场如战场，时机稍纵即逝。我们投入了大量前期资金，如果被无限期拖延，损失巨大不说，恐怕……董事会那边也会有不同声音。”

　　赵昭信的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资本是逐利而现实的，如果政府无法提供稳定的营商环境，他们完全可能撤资离去。

　　周砥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一招极其狠辣。不仅拖慢了项目进度，更可能动摇投资者的信心，甚至可能引发合同纠纷。如果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他在梨安的威信也将大打折扣。

　　“赵总，你放心。这件事我来处理。”周砥压下心中的怒火，语气沉稳，“产业园项目是省里市里都挂号的重点项目，用地手续合法合规，不存在原则问题。厅里可能有些误会，或者需要更多的沟通。我亲自去省厅协调。”

　　送走将信将疑的赵昭信，周砥立刻让办公室联系省国土资源厅，预约分管副厅长汇报工作。然而，反馈回来的消息令人沮丧：副厅长近期日程已满，最快也要排到两周以后。

　　两周？黄花菜都凉了！

　　周砥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规划图前，看着新能源产业园那片被标注出来的土地，眼神锐利如刀。对手显然已经算计好了一切，利用 bureaucratic 体系的拖延特性，精准地打在了他的软肋上。

　　不能坐等！必须另辟蹊径！

　　他想起沈清荷的话——“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看到黑幕笼罩”。省厅里，难道就没有坚持原则、愿意做实事的领导吗？

　　他快速检索着自己的记忆和人脉网络。忽然，一个人名跳入他的脑海——省国土资源厅政策法规处处长，他多年前在省委党校青年干部培训班的一位同学，当时关系还算不错，据说此人性格耿直，业务能力很强。

　　或许，可以从他那里打开缺口，至少先了解清楚厅里卡脖子的真实原因和关键节点在哪里。

　　周砥立刻找出那个几乎快要遗忘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对方的声音带着几分疏离和谨慎。

　　“喂，哪位？”

　　“老同学，是我，周砥，梨安县那个。没打扰你吧？”周砥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

　　对方显然愣了一下，随即语气缓和了一些：“哦……周砥啊，好久不见。听说你在梨安干得风生水起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老同学。”周砥苦笑一声，“遇到点难处，想跟你咨询点政策，方便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的意图，最终说道：“电话里说不方便。这样吧，明天中午，厅附近的上岛咖啡，找个安静的位置聊。”

　　“好！谢谢老同学！”周砥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挂掉电话，他深吸一口气。省城之行，吉凶未卜。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这刀尖上的舞，他必须跳下去，而且要跳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