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自白》一米花

4、第 4 章

　　一

　　秦云艺小时候跟着爷爷住在老城区的家属大院里。

　　那时爸爸妈妈在市中心上班，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根本顾不上管她。爷爷就说，自己退休了，一个人住没有意思，把云艺接过来陪他。

　　从此，小云艺的舞蹈课、钢琴课、画画课都是爷爷接送的。舞蹈和钢琴她没坚持下来，学了两年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有画画，她从四岁一直坚持到现在。爷爷说，只有想象力丰富的孩子才能画出好画。云艺就是这样的孩子。

　　秦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定期要去中医院理疗。赵医生是爷爷插队时的好友，在中医方面造诣极深，每年领国.务.院津贴，故而被医院返聘。赵爷爷的号很难挂上，云艺每周三早上六点二十九必须醒来抢号。偶尔也有手速慢的，那时爷爷只能凭借插队时的交情，请赵爷爷的秘书给他加塞。

　　秦云艺第一次见赵霖之，就是在这。

　　赵爷爷坐诊的地方不在现代化的门诊大楼，而是楼后的古风建筑。三进的小平房，门口置朱红匾额，上头漆金大字，写着“赵城中医堂”。赵爷爷坐在桌子后，戴一顶针织圆帽，几个年轻的白大褂簇拥着他。坐在一旁给他誊写药方的，年纪稍微大一些，据说是从北京考来的博士后。

　　云艺跟爷爷第一次来，在门诊大楼内绕了好几圈，找不到中医堂。问前台的护士，护士有点不耐烦：“在后头，在后头。”后头哪儿呢？小云艺见护士那么忙，语气那么不耐烦，不好意思再打扰她。

　　爷爷翻出记电话的小册子，找到“赵城”那一行，云艺用电话手表拨过去：“赵爷爷，您好，我是秦书淮的孙女。我跟我爷爷来医院，现在找不到中医堂了。”

　　接电话的是个瓮声瓮气的小男孩：“你们站那儿别动，我马上来。”

　　赵霖之在这个年纪，属于是狗都嫌的那类臭小孩，有很多精致的淘气，让他爸妈骂也不是、打也不是。赵爷爷素来有些威严，在医院带研究生更是出了名的厉害，赵霖之的父母索性把他丢给爷爷管教。

　　这是个暖风和畅的午后，赵霖之抱着高达，蹦蹦跶跶地从中医堂跑到大楼下。第一眼，他看见一个女孩，身穿杏粉色的公主裙，扎双马尾，眼睛扑闪扑闪好像亮晶晶的葡萄，正牵着一位和蔼的老人站在廊下，遥遥地向他招手。

　　二

　　高一上学期，按学校的惯例，每届高一新生需选拔出一批小演员，举办话剧节。云艺和霖之这一届，拟定的题目是《雷雨》《宝玉挨打》《家》。

　　云艺试戏了雷雨组的蘩漪，霖之试戏了红楼梦组的宝玉。

　　二人各自从试戏的教室走出，回教学楼的路上。

　　“云艺，你试的谁？”

　　秦云艺抱着语文选修课本——《雷雨》是这学期的选修课文。她扬扬课本：“蘩漪，《雷雨》里周朴园的妻子。”

　　“噢——”赵霖之拖长尾音，“蘩漪啊，她有什么好？年纪不小，还跟养子……”

　　秦云艺打断他的话：“你懂什么？蘩漪是个很复杂矛盾的女性角色，她被压迫所以渴望自由、充满反抗精神，但她的反抗又是很压抑、很孤独的。”

　　“听你这么说，蘩漪很难演好吧？不如来我们红楼组演黛玉，黛玉容易。”

　　秦云艺侧首：“为什么？”

　　赵霖之嘿嘿一笑：“因为黛玉只要哭就行，你往那儿一坐，跟我说：从今你可就改了罢！这不比蘩漪好演？”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认真：“而且我演宝玉啊！”

　　“黛玉也是精神世界很丰富、思绪很独立的女性，好吗？你根本就没有吃透角色，这样怎么可能会选上？”秦云艺加快脚步，把赵霖之扔在后头。

　　“选不上就算咯，我就多刷几道竞赛题，多踢几场球。诶？你等等我啊！”

　　试戏结果公布，秦云艺和赵霖之双双落选。

　　云艺身高163，长相甜美，而老师觉得周蘩漪最好是168左右、御姐型的女同学来演，但又觉得云艺长相过关、说话大方，成绩也好，适合花时间排演话剧，最终派她出演四凤。

　　赵霖之的落选则是在意料之中，不过，原因并非是他不曾吃透角色，而是他的长相看起来太不符合富贵窝里含玉出生的公子哥了。赵霖之高高壮壮的，一脸正气，据他说，老师一看他的模样，当即认为演贾政的同学根本压不住他，难不成贾政还要仰头骂贾宝玉么？可若让他演贾政，又怕他抢了宝玉的风头，最终他落选，选上宝玉的是个比他矮半头的小奶狗，脸上肉肉的、眼睛圆圆的，有时竟像个女孩儿。

　　不过，赵霖之试戏时，雷雨组的老师在一旁唠嗑，见他各方面条件不错，便把他要过去饰演周朴园。于赵霖之而言，这又是意外之喜——因为他能亲眼看秦云艺跟“周萍”谈恋爱了。

　　在专属于“高中时代”的相册里，有将近三分之一是他俩彩排《雷雨》的照片。赵霖之嘴唇上粘了胡子，一脸严肃地站在舞台正中央；秦云艺侧梳麻花辫，辫尾用红绳扎着，低眉顺眼沿墙根立着。除此之外，还有四凤和周萍恋爱、私会的照片，这都是赵霖之偷拍的。可惜那会儿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秦云艺的感情，只觉得好玩。于是在他往后几十年的日子里，常常在心里暗自恼悔：

　　怎么都是周萍和四凤，怎么忘了拍周朴园和四凤？！

　　三

　　高二的暑假，教学楼外的石楠花树上爬满知了，蝉鸣一声叠过一声。理科强化班数学集训的老头见孩子们的心思都被酷暑和蝉鸣弄乱了，索性开恩放大家一个下午的假。

　　赵霖之书包都没收拾，火速掏出带按键的老头机约秦云艺去DQ吃冰淇淋。

　　炎热的盛夏，柏油马路的路面蒸腾出热气，浮溢四周，把人的脑袋也蒸得胀胀的、晕晕的。赵霖之左等右等，始终等不来秦云艺，只能发信息：

　　【公主，到哪儿了呢？再不来，冰淇淋都化了啊】

　　【你们文科班要是有集训就好了，我就不用等你，你也不用特意出来了】

　　【喂？】

　　【喂喂喂？】

　　【在在？】

　　【在在在？】

　　没有人回。

　　赵霖之郁闷地关上手机，抬眸望去，路上行人稀少。

　　但是，不远处的十字路口，逐渐围起一圈人。一辆小汽车横停在马路中央，车主带些酒气，正站在车旁给保险公司打电话。一个女孩倒在地上，身穿鹅黄色的连衣裙，鲜血从她脑后慢慢流出来。

　　四

　　开门的一瞬间，秦云艺突然忘了门前的这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她有些局促地搓着围裙一角，试探性地开了口：“卿卿，你回来了啊。”

　　女孩亮晶晶的眸子瞬间晦暗，她走到玄关换好鞋，放下父母买的水果和补品：“奶奶，你又把我记成姑姑了。”

　　赵霖之从电脑后探出头，笑：“你就光记得你闺女了，这是诺诺呀，你孙女诺诺呀。”

　　赵一诺走到爷爷旁边，边看他跟AI对弈，边说：“爷爷，我爸已经同意我去国外念书了。”

　　赵霖之动作一顿：“去哪呢？”

　　“美国。正好小姑也在那儿，我就不一个人了。”

　　赵霖之点点头：“蛮好的。我那会儿，也差点在美国念书了。”

　　“诶？那怎么不念了呀？”

　　赵霖之没说话，转过头，看向在厨房忙碌的秦云艺。

　　赵霖之大学读的计算机，秦云艺读的法学。大学毕业后，他觉得国外能学到更多，所以放弃保研机会，申请留学。而秦云艺从大四开始实习，毕业后直接在律所留任。

　　或许是因为高二的车祸让秦云艺结识了小雨，帮助小雨这类女孩维护权益渐渐成为她努力奋斗的人生方向。

　　有一次，她接了一个案子，委托人刚满二十岁，寒假回家走亲戚时，被表哥强.奸。女孩的表哥是当地有名的小混混，在女孩之前已经伤害过很多人。女孩找到秦云艺，要求必须告倒表哥，让他付出代价。可女孩的父母却不以为意，在他们眼里，女孩的名誉、亲戚间的和睦要比她受到的伤害重要得多。他们找到秦云艺，要求云艺劝女孩放弃维权，被云艺果断拒绝。下班途中，云艺被人用黑塑料袋套头，拖到巷子里揍了一顿，并扬言她如果继续接这个案子，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

　　其实，打在云艺脑部的几棍子并不足以让她精神错乱，真正刺激到她的，是委托她的女孩见她因自己住院后，最终主动谅解表哥。

　　从那天起，云艺的身体里好像住了另一个人，有时是小雨，有时是其他委托人……

　　得知云艺的境况后，赵霖之主动申请退学，回国照顾云艺。他们办了结婚手续，搬到公司附近的小区。

　　大概过了一年半，云艺的病渐渐好转，但她还是不能继续做律师了。

　　赵一诺第一次听到爷爷奶奶的故事，心里发酸，想哭又哭不出来。她沉默着，和爷爷一起望向厨房。

　　厨房内，秦云艺照着霖之写的菜谱，有条不紊地做盐酥虾。她还在为没能认出诺诺自责。

　　这几年，她年纪大了，记忆力越来越差，连亲闺女和孙女都能弄混。

　　卿卿、诺诺，哪个是闺女，哪个是孙女呢？不过是放调料的空档，她又忘了！云艺心里头发急，可越急越记不住，越急思绪越乱。不仅是卿卿、诺诺，更多的名字浮现在她眼前，在她跟前打转，她却记不得她们是谁了。

　　小雨、子涵、雨彤、娜娜、欣妍……最后一个名字是秦云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