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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来者闻不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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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水心神一惊,站稳脚步,旋身看向这个不知何时现身的陌生人。
“把你的手拿开!别碰我的画!”
来者对照水怒目而视,两颗浑浊的眼珠子可怕地凸出眶外,整个身体直直向前倾斜着,像一株压在崖檐底下斜斜生长的黄杨,仿佛光是做出这个动作就用尽她一切力气。
花白枯朽的头发蔫蔫搭在她头顶两边,打理得勉强还算齐整。一身白衫……一身灰衫破旧不堪,可以看出反复濯洗了多次。有些地方早已承受不住,从中破开,挂着丝丝褴褛布条,唯有一抹又一抹青绿牢牢地固着在衣衫之上,深深浅浅,倔强地向针线深处不断扎根。
“快滚!”
不待照水开口,这人又爆发出一声吼叫,挥手上前两步,就要驱赶照水。
照水亦后退两步,灵巧躲过此人掌面,客气道:
“这位老人家,小辈意外路经此处,见此画精妙绝伦,不似尘物,是以一时失态,多有打扰,还望老人家见谅。”
又问道:“老人家,此画莫非皆由你一人绘制而成?”
事起突然,她原想询问对方是何身份,但转念想到,此人眼下怒气乍起,未必会愿意答她,便改了口,主动提起山壁上这副绵延的青绿长卷。
谁料此人置若罔闻,只继续怒而挥手,作势又想去推照水:
“快点滚,出去!”
照水再后退两步,肩膀擦过画师指尖,拧臂推掌,反手擒住对面胳膊,笑吟吟道:
“这是作甚,小辈自行离去便是,老人家何必动怒。”
“你!”
画师横眉嗔目,想要推开照水,不料这少年的手看似虚虚握着没用力气,却叫她动弹不得,稍稍使劲试图挣脱,便觉反伤自己。
她咬咬牙,一蹬腿,整个人拱起身子朝照水面上撞去!
照水连忙收劲,惊道:
“老人家,何至于此?”
画师毫不理会,继续冲撞向前。照水只得盘肘受下冲击,稳稳托住画师,好声好气同她理论:
“老人家,你我素不相识,既无恩怨,亦无旧仇。今日头一回见面,小辈无心闯入前辈居所,不怪前辈呵叱。但前辈一而再再而三无礼驱赶小辈,恕小辈实在无法理解。”
又暗想:
“看此人身手,似是略知一点武艺,却全然不精。这里离丹山与停云山皆是不远,也不知她和这两个门派有无关系,为何要住在山洞里,难道就为了完成这幅画?”
正心疑着,那画师倏地举起另一只手,袖中竹笔滑出,笔杆挶在手中,笔毫转向手腕,笔尾朝她喉咙捅来——
这毫无内劲的动作落在照水眼里,处处都是破绽,但她只是微微侧首,叫那笔从自己喉前掠过,顺势一个剑指夹住笔杆,巧劲一转,将竹笔攫过。
画师手中遽然一轻,她下意识抓了抓手指,却抓了个空,方意识到画笔已叫对方夺走,忙伸手去抢:
“你!还我的笔来!”
“欸,不急,且让我试试你的妙笔。”
少年悠悠夹着竹笔,双指一努,沾着斑驳颜料的狼毫瞬时四散炸开,直挺挺对着它的主人,颇似一把甫一问世便迫不及待尽展锋芒的剑。
下一息,这把“剑”便毫不客气掠过它主人伸来的手臂,朝其暴露在外的胁肋劈去!
画师挥出的手只是一滞,很快变了姿势。
虽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笔,但袭击突至,她下意识压紧大臂,护住腋下,翻腕提手,用根本不存在的剑接下了对面这一招。
“唔!”
画师顺利避开竹笔,高抬起的手还未落下,那少年下一招就已经跟了上来。她还想再躲,手中忽地一凉。
画师举头看去,那支竹笔就搭在她虚握着的拳头边,轻轻挑开她的手指,滑回她的掌心。
“恕小辈失礼。前辈所持的,确是一支妙笔。”
照水抽回胳膊,后退两步,拱手正色道。
她这话说得自是别有意味。
方才画师持笔捅来,用的正是刺剑的招式,而自己紧接一手试探,果然骗得她提“剑”来挡。
无须再试,此人正儿八经学过剑术。
这么看来,这画师和细雨剑宗恐有渊源?
画师缓缓将手放下,摊开掌心。
跟了她多年的竹笔安稳躺在她掌间,笔杆还是那副磨得发白的模样,唯一变了的,是笔毫上层层沾染的干巴旧颜料,被照水暗中用内劲冲落,露出底下光洁的毫毛。
画师将笔收回袖中,却是丝毫不肯让步:
“快滚!这里是我的地方,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眼见对方执意要赶自己走,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照水只好无奈点头:
“好,小辈这就离开。”
说罢,当即转身,大步走远。
今日出了太多意外,耽误了大半日时辰,狼刀前辈必然已发现她去而不返。依前辈的性子,此时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情况,自己确实不该再——
“等等!不准走!你给我回来!”
她已踏出几十仞开外,背后突然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惊起一片落在石梁上歇脚的飞鸟。
照水止步,但未转身,只是扭头望向画师。
这人究竟什么意思?
“回来!你不准走!”画师高呼着,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迈腿朝她跑来。
照水踟蹰一二,停在原地问道:
“老人家,你赶我走,我能理解,可你唤我留下,又是为了何事?”
“给我回来!回来!”
画师根本不答她,两只眼睛高高凸着,面上怒容更盛,伸手直直指着照水的脸大喊道。
叫人当着面这么一指,照水仅剩的一点耐心终于消耗殆尽,冷笑道: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任你驱使,呼之即来,挥之即走?”
她不再理会,抬脚继续朝前走去。
“回来!回来!”
画师的吼声在身后不绝于耳,照水怒气冲冲沿着狭沟一路朝外走了半晌,此人竟然在后面也一路追了半晌。
鸟群拍打着翅膀,在天上久久盘旋。
“这人倒是颇有恒心,奈何脾气实在太差。我与她本就互不相识,何故置气于我?”
照水暗道。
她一声不吭同画师又拉远了一段距离,终是不用再听此人在后头大呼小叫,只是她走得愈远,心中讶异就愈发强烈。
自己已走了许久,这副作于岩壁之上的山水图竟一路绵延至此,还没到头。
她虽不喜这古怪画师,对作画一事也是一知半解,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画师的手艺堪称妙绝,耐性也是极佳。
单说这副画,粗看已令人神魂恍惚,如入痴醉之境,再每一处细细瞧去,每一处又都有自己独到的细节,绝不重复敷衍,真可称得上是移步易景了。
这可真是了不得,在纸上作画已是不易,何况以山壁为画布?
更不用说此处常年雨侵风蚀,这副青绿长卷却大体完好如初,处处可见一层又一层新添上去的色彩,这岂不是要反复修补才能得以实现?
怒气渐渐消散,照水开始冷静思索起来,很快又摇摇头,“她不同我好好说话,我就是想再多也是无用。”
青绿山峦此起彼伏,涓涓溪水向后奔流,不出多久,连绵山水戛然而止,行路人被一堆乱石沙砾突兀挡住去路。
乱石堆足有十来仞高,生生将狭沟从中拦断。想来是此处常年山崩,一次次飞沙走石,逐渐成了今日这模样。
人已走到这,照水哪会轻易放弃,她试图使轻功飞过乱石堆,无奈石堆陡峭,跃到一半便无处下脚借力,只得狼狈落地。
“看来此处是死路,也难怪那画师一直跟着我不肯放弃,原是料定我走不出去。”
照水想通此点,没多犹豫,转身折返。
不出一会儿,迎面撞上古怪画师。此人似是有用不完的耐心,紧赶慢赶追上前来,一见到照水,便叱道:
“我就知道你出不去!过来!”
照水没说话,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走过。
画师连忙退了两步,险些将自己绊倒,挡在照水身前。
照水不语,往左直冲。
画师忙向右跨步。
照水挑眉,往右疾跑。
画师忙向左扑去。
“你……”
左右几个回合下来,照水叫她二人这一幼稚举动气笑出声,无可奈何道:
“老人家,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成心要折腾我,见不得我好受。”
她终是停了步子,看着画师张开两条胳膊,一副坚决不让她走的架势,只得摇头,“老人家,何必如此?你若是对我好好说话,我不会不听。可你上来就对我恶语相加,这世上又哪有遭人打骂还要我热脸相待的道理?”
照水这话说得可真是极为客气,画师直愣愣瞪着她,开口却仍是不依不饶:
“你碰了我的画!”
“我并非有意——”
“你碰了我的画!”画师坚持道。
“好,我碰了你的画,所以你叫我回来,是想让我赔你的画?”
画师点头,认真道:
“是,你碰了我的画,所以要来帮我补画。补不好,不准走!”
说着,两手紧紧夹抱住照水胳膊,拉着她往回赶,生怕她溜了似的。
照水听了这话,难以置信指向自己:
“我?补画?哎,老人家,你慢点……”
她叫画师连拉带拽往前走了十来步,终于抽出胳膊,制住画师,笑道:
“你可是认真的?叫我这个一窍不通的外行帮你补画,也不怕我把你的心血给毁了。”
“毁了……”
画师一听此言,果然怔住,身体颤了一颤,但她很快又下定决心,眈住照水,一字一句道:“不行,就要你给我补画。做错了事,就该偿还!”
“哦?”
照水此时也顾不上跟她计较什么谁对谁错,怀疑地打量起画师。
这人可真是有意思,起初撞见她时连声呵斥,恨不得她赶紧滚开,滚得越远越好。结果她真的走了,这人又突然转性,说什么都不肯放她走,甚至连让她给自己补画这种违心之言都能说得出口。
“老人家,你听没听说过这附近有一家停云派啊?”
照水忽然问道。
照水话头挑起得突兀,画师目光呆滞了一瞬,结结巴巴回道:
“什么……什么停云派,我没听说过……”
“那太可惜了,”照水故作遗憾,将背上弯弓取下,“我就是打那来的。本还想借一回师门的面子,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就算作停云派欠你一个人情呢。”
血玉弯弓在她手中转了一圈,即使在这阴雨连绵的日子,弓弦依然流溢着暗红色的微光,引人瞩目。
“你胡说!停云派早就没——”画师一移不移盯着弯弓,正出神着,听她这话,一刹似怒又惊,下意识反驳道。
紧接着意识到失言,她连忙打住,惊慌改口:
“反正我不懂你们江湖这个那个门派的,我只要你给我补画,补好之前,我绝不会让你走!”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摞亮晶晶的粗糙石头,往照水怀里一塞,自顾自朝前走了。
“好好好,我且给你补画就是。”
细雨霏微,将泥地泡得四处脏污不堪。照水耐心跟着画师回了石室,在她的示意下一股脑将怀里矿石倒在石台上。
画师蹲在石台前,不顾衣摆直接拖在泥地上,一边将那些石绿、青黛、赭石分成两半,一边絮叨:
“之前的颜料都正好用完了,今天进山里只找到这些,得重新将它们磨成粉末,你磨这一半,我磨这一半……”
照水垂头看着这人挑拣石头,推到自己跟前。渐渐的,她看出点不对劲。
这人尽把大块的石头挑出来给她!
照水暗笑:
“老人家,你这是想让我慢慢磨,磨到什么时候?放心吧,在弄清楚你和停云派的关系之前,我是不会轻易走的。”
见被她识破,画师握着石头的手僵在空中,过了一会,那手收了回去,给照水换了几块指头大小的石头过来,低声道:
“都说了,我不知道什么停云派。”
“行吧,先不管这个派那个派的,还不知老人家怎么称呼?”
画师低头将石头全部分好,半晌闷闷吐出三个字:
“闻不端。”
“唔,那还请闻先师赐教,我于作画一道可是没什么了解。”
“担不起先师一称,你叫我不端就行。”
画师此刻已全然没了先前那副直眉瞪眼模样,老实抱膝蹲着,活脱脱像棵被霜打蔫的老树。
“你教我不会的东西,便是我的老师,叫你一声先师又有何不可?”
照水不甚在意,在闻不端对面蹲下,随手拾起一块石青放在眼前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