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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青分四色痴心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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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摸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手感算不上好的石头,上面还依稀带着从山林里淘出来的泥土味,却是通体冷青,翠藓堆蓝。
照水将这块石青转了一圈,石头表面已叫流水小心洗净,不见沙渍,完完整整地露着明艳鲜亮的模样。
“这颜色真是好看,我只在现成的画作里见过这种蓝色,却不知原本生在石头上就已这般爽目。”
照水真心感慨:
“要将它制成可以用来上色的颜料,这工序想必格外麻烦吧?”
“乍一看麻烦,做熟了倒也没什么。只需一只石臼,还要一根石槌。先将矿石槌出细碎,然后用石杵细细研磨,最后再过筛,水飞,和胶。”
闻不端飞快说着,显然已对此事熟稔于心。
她从怀里摸出一只周身平滑的石碗,又扒拉一会,掏出两块石头,一块尖锐,一块圆润,勉强充作工具。
“竟有这般复杂!”
闻不端说得轻松,照水还是觉出这其中不易。她没学过作画,但也学过武功,因此明白得很,这天底下的功夫,无一不是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只有亲身做了,才晓得风光背后,苦楚占了十有七八。
闻不端叹气:
“到底不如在画室里作画,本来是要比这还复杂得多。条件不够,只能从简。”
说完,不再作声,将唯一的石碗放到照水跟前,又把尖石头推了过去。
照水抬起脸,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闻不端目光里闪过一丝心虚,依旧不肯让步地看着照水。
最后还是照水无奈拿起尖石:
“行,我力气大,我先来。”
她将石青盛到碗里,一手牢握石碗,一手紧攥尖石,方要捶下,又忽地顿住。
从洞壁顶上,雨水汩汩流淌,一路漫至石台,尽数奔入紧贴着岩石的卷轴当中。这些泡皱的卷轴自成一方砚池,孜孜不倦汲着清水,反倒将池中墨色打得更稠。
照水目光转向画师,轻声道:
“这些卷轴……当真不要紧?”
闻不端本专注盯着那颗石青,叫照水这么一打岔,兀地想起自己还扔了卷轴在雨里泡着。
一息出神后,她莫名起了恼怒:
“都是些死物,有什么好心疼的!”
接着忙不迭催道:
“快弄!”
话音方落,照水“啪”地一下,手起石落,一阵巨响!吓得闻不端一哆嗦,险些摔了个屁股蹲儿。
她惊魂未定,凝睛一看,照水把尖石猛地砸在了石台上,磕飞一片碎石。
“哎呀,砸歪了。”
照水面不改色掸去碎石,重新拿起石槌,指尖抚过豁口,开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起碗中石青来。
雨声,敲石声,在石室里交织不停。蓝绿碎块从石青上一片片脱离,闻不端痴痴望着,心神浮动。
这颗石青是她起早摸黑爬了三座山头才寻到的,上有大片纯正深蓝,仔细研磨,分出四青,用在点染山峦上极好。另有一小块绿色杂质,拿去勾染溪水会否太深?点苔会否太浅?
照水虽是头一回做这种活,上手倒也利索,石碗很快满了大半,她伸手将碎块压实,问道:
“先用这些够不够?接着是不是把碎块通通磨成粉就行了?”
没等来回应,她扭过头去,闻不端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手指在空中游走,目光透过石碗望向洞壁,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照水又叮叮当当敲了一会,直到石碗几乎盛满,画师这才如梦初醒,摇头:
“还是用来画山阳草地最好。”
“闻先师,这颗石青我已经敲好,你且把石杵给我。”
照水等闻不端彻底回神,摊开掌心放到她面前:
“不是急着催我快一点吗,我这样已经够快了吧?”
“这……还早得很呢!”
见她竟这么快就完事,闻不端伸长脖子,探头来看,见石碗果真盛得满满当当,嘴里含糊咕囔几句,还是不情不愿递来圆石,“敲碎只是最简单的一步,你现在敲出的块头还不够小,还得再多敲几轮!直到碎块皆如指尖般小,才可加入清水,细细研磨……”
照水接过石杵,搁在一边,小心搂着石碗边缘,边将石块槌成更小的细碎,边听画师絮絮叨叨,如数家珍:
“加水研磨,倒出浆液,反复再反复,碗底剩下来的便是头青,颜色最为浓重苍劲。
“倒出的浆液亦不可丢,静置沉淀,倾去悬液,反复再反复,这便是分色之法。分出二青、三青、四青,色彩愈发澄净明亮。”
她说到入情之处,手舞足蹈:
“将这四青分别和胶,便大功告成。过程虽麻烦,动辄要等上旬月之久,但能得到四种不同层次的蓝色颜料,便是再值得不过!”
“竟还要这么久?”
照水握着石槌的手不自觉停住。她虽料到此事不是一日之功,却也不知竟以旬月计,不禁有感而发:
“方才我就想问你,既然此处条件受限,为何不为自己找一座舒服的画室?至少也不该像这里一样,整日风吹雨打的。”
依她看,这石室条件之简陋,用艰难困苦来形容也不为过。
就算是为了方便在山壁上作画,大可以先在外头将颜料准备齐全,再来此处上色便是,何苦非要难为自己?
谁想闻不端听了这话,当即拉下一张臭脸:
“不干你事!”
照水头痛扶额:
“我同你好好说话,你也该同我好好说话才是。你寻一座能遮风挡雨的画室,工具齐备,心境安稳,自然能制出更纯的颜料,便也能作出更好的画。你说我这话可有几分在理?”
她说着,打量起画师神色。
单凭山壁上那副山水长卷,便可看出此人于作画一道颇有追求,怎么会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
闻不端一张臭脸稍稍缓和了些,凝向虚空的目光倏地收紧,一对浑浊眼珠转来转去。
就在照水以为她终于将话听进耳里之际,这人突然身子一动,扑过手来,一把将她胳膊拽起!
石槌猝不及防从手心滑落,“啪嗒”落在地上。
“你……怎么了?”
照水真是被这人折腾得没脾气,诧异道。
她一头雾水任由闻不端拉过自己的手,送到眼前端详。
奇怪,她的手有什么问题吗,为何要这样看着?
照水不明所以,目光不自觉移到被画师紧握的手上。
这就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手,指骨粗大,老茧遍布,疤纹横生,甚至还有些毛毛糙糙的。
她平时粗看惯了,一眼扫去,不怎么当一回事,眼下突然停下来细细观察,竟叫她错觉出一丝陌生。
闻不端看着这样的一只手,神色深沉,低低道:
“你这双手,非日日苦练,日晒雨淋,反复摔打,绝不能成。你自己也是个痴儿,又为何要笑我太痴?若是我劝你弃了手里的剑,你难道就真的不会继续自讨苦吃?”
照水一噎。
她将手缓缓抽回来:
“你说得确实在理,是我逾越了。但我并非笑话你,也没有劝你不再作画的意思。我如今这般,皆是我自己选的;你如今这般,也是你自己选的。我不拦着你,只是觉着,你大可对自己好一些,也不会碍着你——”
“我说过了,不干你事!”
“行,你怎么样不干我事,”照水话锋一转,索性跟她挑明,“那江湖上的事总跟我有关吧?我辛苦帮你干活,你便同我说说,你与细雨剑宗是何关系,与停云派又是何关系,说明白了,咱们便自此两清。”
闻不端置若罔闻,仍重复着那句话:
“不干你事!”
嘿,真是头倔驴!
照水不知这是自己第几回被此人气笑,她别过头去,将石碗敲得咚咚作响,仍是气不过,嘟囔出声。
不料此话叫闻不端听去,画师忿忿:
“说我是倔驴,莫非你不是倔驴!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只身出来闯荡,何苦来哉!江湖江湖,江湖里的人个个都快淹死了,还想着往里跳,一群傻子!她们尚且还是为了自己,而你又是为了什么?”
说罢,整个身体撞了过来,压住石碗:
“给我!你快走,快走!我不跟你这种傻子说话!”
同二人初遇时一般,闻不端挥手驱赶,将照水推出老远。
照水脸色一沉,默然不语,掉头奔出石室。
钟乳石参差落着水珠,嘀嘀嗒嗒伴随脚步声由远到近,隐入溪水潺潺之中。
一袭红衣身影快步出了溶洞,踏过石子滩,来到杂草丛生的洞口前。
今年立春来得早,虽已过了春雨节,天色仍黑得极快,目光所及一片昏暗,草木静悄悄立在石阶两旁,其间已不见那位大师姐踪影。
“喂,等等,别再往前走了!站住,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快去叫大师姐!什么,大师姐去代掌门那里了?哎呀,别管代掌门了,找大师姐要紧!”
“咱们这么多人,又是在自己家里,同她客气什么?别叫人家又看了笑话,以为咱们细雨剑宗真的是一群软骨头窝囊废!”
山头遥遥传来喧闹说话声,想来是细雨剑宗的门生们在争执什么。照水环顾一周,确认附近没有人走动,飞快扒开杂草溜出山洞,打算沿着石阶速速下山。
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狼刀前辈此时在哪,千峰野本就不好走,又是黑灯瞎火的,两人能不能在路上碰见都难说。
她忧心不已,脚尖往地上一点,方要离开,身子忽地凝住,侧耳倾听片刻,神色遽然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