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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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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眼神变换多时,不言语时,整张脸隐匿于黑暗中,轮廓锋锐,眉眼深压,迫人感极强。
对于鬼会出现在这里,于小六可以说是很意外的。不过也就一下,大概是习惯了鬼的突然出现突然消失,慢慢地,畏惧少了些。
不过他还记得吃人的事,见他来此,还以为是专门为了吃自己而来,便顺手抓了供奉的野果。
这时,沉默不语的鬼发话了。
“这是给它吃的,你给我,不怕吗?”
于小六没太明白他的意思:“怕什么?”
他双手还保持着捧住野果的姿势,后背挺直,说话时满面无害,就像为神仙捧果的小童,可他面对的明明是恶鬼。
鬼凉凉嗤笑:“它降罪于你。”
信奉神明的人没有听到这话不动容不害怕的,他们在意极了,虔诚的信仰令他们纵使在死前都苦苦祈求着神迹降临。
“不怕。”清脆的话音掷地有声,于小六说的很是干脆,“它保护不了我,你不是说了吗?”
山间的风呼了进来,把庙里的火烛吹得明明灭灭,他额前的发丝左右扰乱,眉眼一如既往的干净平和,话音轻柔,内容却大胆而坚决:“四岁时我就知道它保护不了我,所以我不怕。这些东西与其放在这里烂了,还不如吃了,起码不用饿着。”
飘散的焚香经风一卷,霍地浓郁起来,多少有些熏人。于小六不适应地打了个喷嚏,结果动作有些大,扯到背后被鞭打的伤。登时面色一白,倒抽了口气。
“你自己吃罢,别饿死了。”鬼丢下凉凉一句话。
于小六感受到他要离开的意思,不知是怎么了,或许是庙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实在有些孤寂,又或许背上的伤太疼了,令他变得些微脆弱。
他开口喊住了他:“等等。”
今早他还怕鬼吃了自己,可现在他居然不希望他离开,至少现在是这样。
鬼重新看回他,静静地,仿佛在等着他开口。
昏黄的灯下,一切都覆上层模糊而柔和的轻纱,于小六竟觉得他这张脸都没那么吓人了,仿佛生出些活人之气。
他向上抬了抬掌心,唇角抿出个拘谨的笑:“你不吃吗?这个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少年卖力地展示着果子,像是很希望他能吃下去。
鬼瞧都不瞧那玩意,声调没有任何起伏地说:“这个也杀不了我,别白费心思了。”
“不、不是的!我……我只是……”于小六瞪大眼睛解释,可他说不出缘由,脑袋转而又埋下去,懊恼至极似的,吐出口气。
现在的心绪太过复杂,胸腔酸酸涨涨。他念着他尚未料理的耕田,以后的生计,还有要在村里留下来,盘桓在脑中的想法太多太乱。
灯火昏昏,少年浅色的头发变得深了些,扑下后遮挡住他的眉眼,两片唇瓣被他咬紧,就仿佛下一刻晶莹的泪珠就会顺着脸庞滑落,累积在下颌再坠落。
黑影靠近,没有半点声息。
熟悉的寒气缭绕,不等于小六抬起头,掌心忽地冰了下,一触即离,好似雨滴砸进手心,凉意渐渐消失,可那种接触的感觉经久不散。
于小六怔怔抬起头,那枚红彤彤的果子已经出现在了鬼的指尖,他的手修长而笔直,只是肤色太过不正常,很容易叫人忽视这只手本来的骨相优越。
檀香浮绕的庙宇中,满室沉落泥金,他静立其中,好似一尊肉身微有损坏的神像。
鬼把玩着那枚果子,姿态雍容华贵,很容易就把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走了。于小六看得呆了,长久的,过分的注视着他的手,红红的果子转啊转,接着忽地一停。
于小六跟着愣住,视野中,鬼的面庞忽地浮现,他似是笑了下,又好似没有,点墨般的双瞳幽幽,不等于小六挪开视线,鬼捏着那果子,咬了一口。
“如你所愿。”
于小六心口一悸,本以为他不会吃的。
很快,鬼把整颗果子都吃了进去:“没什么滋味。”跟着,补充了句,“也杀不了我。”
于小六只听进去了前半句话,自顾自地嘀咕了句“不可能啊”,随后从台面的盘子里又摸了颗果子,自己咬了一大口。
顿时酸得他脸上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牙都疼得没知觉了,逼出两滴泪顺着眼角淌落。
“嘶……肯定是、是还没熟的,他们不会挑,摘得都是不好吃的。”
酸成这样子,于小六也没吐,反倒是都咽了下去。主要是他饿了,需要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他呼吸了好几下,酸味下去,才继续说:“下次我去山里摘些熟透的,肯定就不会这么难吃了。你吃吃就知道了。”
其实这些东西他吃起来都没滋味,但可能是于小六当下的样子太过好笑,他心情颇好,便没有拒绝他说的这话。
才吃了一个果子,远不能满足于小六饥肠辘辘的胃。但他担心再吃,明天就会被发现了,所以没有再拿。
四下寂静,没有虫鸣,只有蜡烛将要燃尽时发出的噼啪声。过度安静时,人就容易想东想西,于小六不想自己想那么多,于是主动找着话题说:“我们见了几面,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叫于小六,名字是爹取的,村里人都说贱名好养活,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那你呢?你叫什么?”
鬼没有回答,一脸不善地反问:“你想跟鬼做朋友?”
于小六瑟缩了下,因那一瞬,鬼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好,双瞳幽幽,湖底丛生的水草一般,暗藏危险。
“你如果不、不愿意告诉我……就算了……”他越说脑袋垂得越低,寒意油然而生,挤压肺腔,再抬不起眼来看。
而后没等来鬼的回话,他以为他走了。可小心掀起眼皮,发现他还在,只是没有出声而已。
他也不再自讨没趣,转了回去,继续面对神像跪着。但他能感觉到鬼还在。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熄了好几盏,屋里的光渐渐暗下,外面的天光却朦胧地亮起白。
少年蜷缩在蒲团之上,睡得不算踏实,眉目紧锁,隐隐纠缠着痛苦,他低吟了几声。
“爹……爹,别抛下我……”
眼皮之下的眼珠飞快转动,而后骤然醒转,模糊的昏暗挤进眸底,他方回过神来,原来刚才一切不过是梦,他还在庙里跪着。
他动了动,正要坐起来,外头传来几人的话语声,似乎是三舅爷他们。
于小六忙撑着被压酸的胳膊,跪坐起来,潜意识像是感知到什么,他回过头,果不其然看到那抹身影立在那里,仿佛一直未有离开。
“你—”
他的话被打断,远处的话语声近了,越过石阶,三舅爷几人的身影于山中晨雾中由远及近,蹒跚而来。
也在此时,鬼说:“吾名孟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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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他们在三舅爷的肯定下,确认于小六身上的污秽之气暂时消除,不会对村人有害,便叮嘱了他几句。
无非是要他不要下山,好好待在家里。
村长身上的烟臭味大股大股扑在面上,于小六极不适应地屏住呼吸,对他的话无有不可地点点头。
之后他终于能离开山神庙了,只是昨夜跪了整整一夜,走起路来,步子沉得迈不开脚。村长和三舅爷几个人并肩走得倒快,很快把于小六给甩在后面,再看不见人影了。
于小六没有立刻回家,先到田里把落下的箩筐和锄头背起来。一夜过去,他田里秧苗的状况更差了,半死不活地支撑着。
不过这会于小六自顾不暇,无法再强撑着身体耕田。一回到家,他搁下箩筐,稍微歇了下,就拖着沉重的身体烧锅做饭。
舀米时,竹瓢磕在陶缸底,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他停下来往里看,才发现缸里的米已经要见底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于小六两条眉毛收绞,终是忍不住发出声低低的叹息。
做好饭,他给自己盛了一碗。端走之前站在锅前想了想,又盛出一碗,就搁在自己对面的位置上。
他想着鬼来了,就给他吃这个。虽然鬼说过他不吃,可于小六想着万一呢,毕竟那个果子他也吃了。
天光大好,耀眼的光泛白,照进小小的一间土屋中,添入几抹亮色。
少年依旧是坐在门前吃饭,安安静静的。微风几许,撩拨他额前的发丝,浅色镀上层金色的光辉,衬得睫羽越发乌黑纤长。
少年吃饭很慢,每一粒米都得细细品尝过后,才恋恋不舍地咽下。等到他吃完杂粥和野菜,对面那碗粥早都冷了,粥粒沉底,顶上是一片稀薄的黄汤。
少年沉默地盯了半响,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起身端过那碗粥,又倒回了锅里,用锅盖暂且盖住,等着晚点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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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小六抱了身干净的衣裳,慢吞吞踩着山路,往山上走。
在山神庙里跪了一个晚上,他浑身都充斥着焚香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股子烟臭味,那是村长身上带来的。
于小六无法容忍这些味道,他不喜欢,便想着要去洗掉。
村里有口古井,井水不息,村里家家户户的水都从那里取用,只是于小六用不得,好在让他发现山上有处活泉,于是那里便成了他一个人的井。
山中雾气弥漫,沾身即湿,丛林中虫鸣咕咕作响,时有鸟儿振翅飞离。
不多时,前方传来泉水哗哗流淌的响声,于小六面上一喜,拨开挡路的树丛。
一汪清冽澄净的泉水跃入眼底,上方有活水不断淌落,击砸在泉石之上,冲刷着,发出不小的动静。
岸边丛草飘摇,水汽弥散,有野兔飞鸟正蹲伏在泉边啄水,被于小六突然闯入的动静给惊到,纷纷跑走了。
他几下脱了衣裳,整齐叠放在岸边,接着赤条下入泉中。夏日的泉水微凉,刚进去时,激得他一个哆嗦,背后的鞭伤刺痛,疼得他差点跳起来。后来逐渐适应了,也自在地舀水泼在身上。
他顺道把束发的发带也取了,用泉水浸湿长发,仔仔细细洗着身上那些不该有的味道。
这时,于小六背后的树丛窸窣了两下,一条三指宽的黑蛇突然钻了出来,吐着红色蛇信,无声无息游近水中的少年。
水声汩汩,淹没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动静,他一无所知,捧了水浇在面上,洗出清越俊秀的眉眼轮廓。
而那蛇的身体已经悄无声息没入水中,宛若黑色的水草般飘摇向不知危险的少年。
就在它靠得足够近,擎起身子红信吐动,准备发起攻击的时候。
“哗啦”一声重响,有道黑影突然凭空降入水中,大手直接捏住了它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