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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以身侍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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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壁上火把不安跳动,将三人影子扭曲地投在堆积的箱笼上。
“查。”谢砚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琅琊王氏里,是哪一支、哪一房的手笔?或者……”他眼睫微抬,眸里尽是冷冽,“他们已经尽数背弃?”
阴影笼住白展半张脸,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躬身回应:“属下明白。”
“至于那茜草箱子……”谢砚搭在楚南生腕上的指节无意中收紧,语气却带上几分玩味:“父亲不是让你深挖黑石堡之事么?正好,这弘农杨氏的茜草,便是绝佳的引子。”他顿了顿,“但记住,只需透出三五分疑影,至于结论,”一丝讽笑浮上他唇角,“不必下。父亲只信自己那双翻云覆雨的手。你我在他眼中,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焉知此刻这帐中,又有多少双眼睛是他布下的?”他语意森然,“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足矣。让它在使君大人心里生根发芽,比我们直言相告要有用得多。”
说罢,他再不多言,提步离开东库房。
白展沉沉一揖:“属下……谨遵主上之命。”
他并未跟随谢砚而去,只无声立在原地。有侍卫替谢砚掀帘开门,刺骨的寒气涌入,旋即又被隔绝在外。
楚南生扶着谢砚回主帅营房,一路无言。
待进屋,暖意扑面。她小心扶着谢砚靠回矮榻上,感受到他脊背僵硬,她迟疑一瞬,也在矮榻上坐下。
“我……”楚南生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本以为,自己生来无父无母,已是天地间最大的孤苦。却原来……”她轻轻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他,“有骨肉至亲,却要彼此提防,才真是…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出自宋.苏轼《自题金山画像》)
谢砚闻言侧过脸,目光落在楚南生脸上。
“母亲撒手人寰之后,这世上便再没什么事,能令我为情分伤怀了。”他的视线似穿透了厚重的帐幕,望向遥远的过去,像在陈述他人故事,“杨氏嫁入谢府之后……那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亲情念想,也彻底断了干净。”
他微微阖眼,语气淡漠:“生在这等位置,对任何人都不存幻想,才是自保之道。你看,连琅琊王氏---我的母族,不也把石头不动声色地送来了么?”
营房内一时无声。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他忽又睁眼,挑眉幽幽重复,“可是出自《庄子》?字句间却不太一样。”
楚南生正沉浸在沉重的怜惜中,没料到他此刻竟还有心辨析这个,呆看他半分,才道:“这是我师父一日酒后所言,说是他最尊敬的一位苏姓长者所叹。师傅还说,那位苏长老身世曲折坎坷,曾喟叹‘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可见人世孤寒,非一人独有,谁都有虚无彷徨时。”(‘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出自宋.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楚南生绞尽脑汁,试图以“苏长老”的豁达安慰面前这位身居高位,却举步维艰的郎君。“将军,纵使身处人生最狼狈的低谷,亦莫要太伤怀,嗯,有道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出自宋.苏轼《定风波》)
摇曳烛光揉碎在她明朗的脸庞上,如同暗夜星辰。
谢砚看着她,胸中那股沉郁的戾气竟淡淡消散了些。他唇边浮起一抹弧度:“‘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林师傅是妙人。医术奇幻,想法更似…… 有上古遗风。”
他不信什么苏姓长者,林中景的来历如同迷雾,连白展都查不出半分端倪,仿佛凭空出现。可此刻,看着楚南生那双澄澈的眼睛,他竟选择压下心底疑窦,不愿打破这份宁静。
“师傅说他,来也不由己,去也不从心。”楚南生似也陷入困惑,“将军,你总说这世道没有桃花园,我却相信有。”楚南生神色很快鲜妍起来,往谢砚身旁凑近几许,带着少女独有的笃信,“我觉得师傅就是从那处来的,只是回不去而已。他一身卓绝技艺,却从来不争不抢。从小,他就告诉我‘所失亦是所得’,真正是‘从心所欲不逾矩’……”
谢砚展颜低笑出声。他无所谓信与不信,此刻,少女眼中跳跃的光芒,似是破开阴云的月华,那“代表月亮”的神采,灼灼生辉。是了,她身世孤苦,自小被父母抛弃,若非被林中景所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自己比起她,已是多享了二十几年浮世繁华,即便此刻毒发身死,也…算不得亏。
“对了,将军。”楚南生目光落回谢砚伤口上,神情严肃起来“石头……已经死了,不会再有威胁。但在师父寻回‘腐骨藤’之前,你的毒……绝不能有丝毫差池。”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尽量平稳:“这段时日,由我……来照料你吧。”
话一出口,好似被烫了,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身,硬邦邦补充:“不过,我只看顾你的伤和毒。其余诸事,一概与我无关!”
她刻意别开脸,盯着帐壁摇曳的影子,全然没有看到谢砚眼睫下,那一抹一闪而逝、幽暗的狡黠。
“南生……”谢砚眸光潋滟,带着伤后独有的脆弱水光。他微微撑身,动作牵动伤口,喉间溢出压抑的痛哼。“谢某……何德何能?”他似在喘息,气息脆弱,目光却紧紧锁住她,眼中盛满了毫无掩饰的情绪,“让你如此费心劳神……这伤和毒,本就是我的劫数……”
他吸了口气,胸膛微弱起伏。
日头已落,昏黄光线笼罩着二人。他眼底水光之下,深意无声涌动。他在她面前任由琅琊王氏的背叛暴露,又剖开与父亲血淋淋的猜忌,要的就是此刻——她眼中那抹压不下去的愧疚与无法言说的怜惜,催生出少女真诚的“救赎”冲动。
他心底无声笑起。这以身侍虎的冲动,是他算准她心性,一步步诱导而来。他需要她,不仅是那双回春妙手,更需要她这个人,像一道明媚春光伴他前路崎岖,在他巨毒缠身、强敌环伺、连血脉至亲都不可信的绝境中,带给他春水般的慰藉。
是了,不管世间沧桑如何,这延绵不绝的慰藉,实在是,不想放手啊。
念头刚落,一阵剧烈的咳嗽骤然涌上喉头,他咳得撕心裂肺,脸色愈发惨白。
楚南生被谢砚宿命的脆弱无奈钉在原地,心头翻搅着说不出的滋味。见他咳得天翻地覆,忙起身:“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帐帘掀开的瞬间,她猝不及防撞进一道颀长的身影里。
顾长舟默默立在暗沉的暮色中,手中稳稳托着黑陶药碗,深褐色的药汤微微晃动,映着他模糊的眉眼。晚风刮过他的发带,拍打着甲胄,他却浑然未觉,显然已站了许久。
“顾统领?” 楚南生讶然,目光落在药碗上,“药熬好了?怎的不进屋?”
“刚熬好,正要……” 顾长舟的声音有些发紧,下颌线条绷得笔直。
侍立在侧的谢中偷偷看他一眼,没有作声。
话未说完,屋内适时传来谢砚的声音:“长舟么?进来吧。”
顾长舟推门而入,一眼看见斜倚在矮榻上的谢砚,脸色在光晕里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淡得像纸。忧虑瞬间漫上心头,他刚要开口---
“无妨,”谢砚已先一步开口,语气轻描淡写,接过楚南生递上的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未皱一下,“看着吓人罢了,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他放下药碗,目光扫过营帐,“只是这军营,终究不是养伤之地。”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楚南生,瞬间变得温软:“我已决定,回兖州城内的别院静养。”
“别院?”顾长舟下意识重复。
“对。”谢砚的目光落回顾长舟脸上,语气不容置喙,“我会带着南生一起。离得近,若有军务,随时报我便是。”
顾长舟倏地垂下眼睑,掩去情绪,微微躬身,语气如常:“楚娘子……医术精湛,有她随行照料,主上……定能早日康复。”
楚南生也一愣,诧异地看谢砚,心底却涌上几分不满。他竟这般独断专行,全然不问她的意愿,便替她做了随行的决定。
可目光触及他惨白的脸,肩胛的绷带,还有眼底难以言喻的孤独……那股气又硬生生哽在喉头。她怎能在此刻因这点“小事”与他置气?想到他身陷的重重危机,那份怜惜与责任终究压倒了被冒犯的不快。
楚南生抿了抿唇,将到嘴边的反驳咽了回去,只是垂眸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碗的边缘。
注:
1.‘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出自宋.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2.‘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出自宋.苏轼《定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