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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千零一夜 ...

  •   “帐内,将军重病缠身,需一药人为之试药……”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江岸臂弯里的褚九疑,补充道。
      “亦需试刀。”
      庆熙十九年冬,先皇驾崩,新皇即位,紫禁城的丧钟敲碎了十九年的平静,也敲开了血雨腥风的新章。
      新皇在凛冬的尾声大力挥权,改年号为“历元”。登基次日,谕令达于天下,并大兴土木筑瑶池仙宫,以供奉天神,御笔亲书《神论》,昭告万民其位乃天授,更设天坛,祈天下太平。
      而金阶之下的朝堂,却无半分祥和之气。新帝以铁腕清洗朝局,曾于夺嫡中摇摆的老臣或被削权,或被远贬。曾与他逐鹿的诸位皇子,除一人外,皆于一夜间杳无音讯,随同先帝嫔妃,悉数殉入皇陵。唯新帝生母,端坐慈宁宫,尊享圣母皇太后之荣。
      仅仅七日,朝堂上已经风云变幻,一切截然不同了。龙椅上的新帝,面容隐于十二旒垂珠之后,声音听不出喜怒,唯余不容置喙的威压,响彻死寂的大殿。
      “朕之手足,助朕登基之肱骨——五皇弟萧连叙,性资敏慧,文采斐然,体恤朕心。今,特封为牧王,赐旌节,领北疆三州牧守之责,即日启程,镇抚边塞,扬我国威。”
      牧王?
      旨意一下,满朝文武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纷纷敛目低首,不敢直视御阶之上,更不敢去看那跪接圣旨的身影。
      此封号,古意“牧守”,看似尊荣,实则将天潢贵胄与那放牧牛羊的卑贱之职隐隐相连。将它赐予一位自幼习武、师承第一大将军云天海、曾于校场一杆银枪挑落无数悍将的五皇子,其中的刻薄、羞辱与深深的忌惮,尖锐的恶意更胜冰锥,刺得人骨缝发凉,心胆俱寒。
      谁不知道,五皇子萧连叙,曾是先帝盛赞的我朝雏鹰,是云大将军亲口认定的武学奇才。如今,新帝却要将这雏鹰的翅膀折断,将这奇才的锋芒摁进泥里。
      更何况,是去那苦寒不毛的北疆不羡城,黄沙漫天,胡骑纵横,那是尸骨垒砌的炼狱,是消磨意志、埋葬忠骨的坟场也不为过,绝非他该纵马驰骋的疆场。
      这非分封,而是最恶毒的放逐与惩戒。是将一柄本应开疆拓土的锋刃,生生掷进暴风雪的荒原,任其锈蚀,无所依从,亦无处释放其惊天锋芒。
      尚且太年轻的五皇子萧连叙跪在御阶之下,那身象征宗室的宽大朝服,此刻空落落地挂在他骤然清减的身躯上,更显嶙峋。
      一夜之间,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锐利,那个张扬恣意的少年彻底死去了。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年仅十五岁的身体竟已透出一种油尽灯枯的灰败。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锐气,都被他生生碾碎,混着血泪咽进了肚里。
      此刻,他只是一个恭顺的臣子。深深垂首,长睫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沉重的暗影,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那被背叛的痛楚、那无尽的冤屈、那滔天的恨意,尽数掩盖,滴水不漏。
      他无声的吞下喉咙中的腥甜,极其郑重地叩首下去,额角触碰上冰冷刺骨的金砖,那凉意瞬间钻心。再抬头时,声线是刻意营造出的平静无波,甚至巧妙地染上了一丝任人拿捏的虚弱与戚然。
      “臣……萧连叙,谢吾皇隆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那竭尽全力四字,轻飘飘地落下,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砸在寂静的金殿上,也砸在每一个困于局中不自知的人心里。
      牧王萧连叙快马加鞭,三天两夜,从春景皎皎的京城抵达边塞不羡城,便如一颗蒲公英飘入茫茫雪原,悄无声息地沉没了。
      京中传闻萧连叙师承何处,多大名号,在这不羡洲,都成了最不值钱的噱头。那些曾让他熠熠生辉的“第一将军亲传”、“武学奇才”的光环,连同他“天潢贵胄”的身份,一同在这苦寒之地急速跌价,变得轻飘飘,毫无分量。
      在这里,实力是唯一通行证,伤疤才是最高勋章。莫说他一个养在深宫的皇子,便是真正在云天海大将军名下领过一兵一卒的将领,初来此地,若没有真本事镇住这群虎狼,也休想轻易得到认可。至于京中那些在蜜罐里泡大的瓷娃娃,在他们眼中,更是与废物无异。
      军营,只信自己手中的刀,只认身边袍泽背上替你挡下的箭。刀剑无眼,风沙更无情,它们可不管你是皇子还是乞丐。在这里,从没有人会去信那些虚无缥缈的流言蜚语,哪怕这流言出自金銮殿。
      所以,当萧连叙带着他苍白的脸色、单薄的身躯,以及那身与边塞格格不入的清贵之气踏入大营时,迎接他的,是毫不掩饰的打量,是怀疑的目光、是冰锥般刺骨的讥讽。
      他像一件被错送了地方的珍玩,被搁置在粗糙的兵器与汗血之间,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脆弱。
      统领北疆三军的三大主帅——江岸、飞珩、周行业,除江岸尚存几分表面的客套,飞珩与周行业视这空降的牧王为无用的累赘。
      “牧王金尊玉体,这等打打杀杀的粗活,怎敢劳烦?”
      飞珩语带讥讽,在军事会议上公然发难,一口一个牧王,恨不得将萧连叙的骨头都折断不可。飞珩是家中三代从军,他爹是跟着先皇御驾亲征极地的,他打小就长在这里,虽然没有周行业的资历,但是他上战场是打的最狠那个,每一次战火,他都是抱着赴死的决然,是削去了半个脑袋,也要带走对方一条腿的恶狼。
      迎接牧王的那天,飞珩就没来,这半月一直在外领着骑兵画战略图,今天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听闻王爷在京中,一手丹青妙笔生花,不如回去替将士们多画几幅《春闺梦里人》,也好过在这校场上——手不能扛,肩不能挑!”
      打量着萧连叙还没穿盔甲就羸弱的身形,素白的手指拿得动长刀利剑吗,飞珩身上的盔甲都没有摘下,挺着脖子把自己的资历往牧王眼里亮,说的话,也愈发的刺耳,帐中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王爷,刀剑无眼。”
      周行业慢条斯理地捋着茶沫,他不过三十五六,面上却已是一派倚老卖老的做派。
      “若是不慎伤了碰了,末将等如何向陛下交代?这冲锋陷阵的险事,还是让那些后生小子去罢。”
      他乃是帐中唯一能与正座上的牧王平起平坐之人。而以飞珩为首的一众悍将,则如铁栏杆般堵在门庭之前,帐内空气凝滞,风起云涌。
      面对这扑面而来的恶意,萧连叙只是静静地坐在主位之上。
      他眼帘微垂,目光落在自己看似纤细指节却隐含薄茧的指尖,仿佛飞珩那番足以激怒任何血性男儿的折辱,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穿堂风。周行业那绵里藏针的关切,他也恍若未闻。
      无人能窥见他低垂的眸底,那片沉静如古井寒潭的深处,是否有波澜掠过。他的坐姿甚至称得上松弛,唯有那脊梁,从头至尾都挺得笔直,如一杆深插于地的旗,沉默地承受着风沙洗礼,却未曾弯折分毫。
      他将所有的锋芒、所有属于少年武者的锐气,都死死锁在了这具看似羸弱的皮囊之下。
      若江岸在此,必会以他那独有的方式斡旋一二,前次将飞珩支去绘制地形图便是他的手笔。周行业表面配合飞珩给这位空降的王爷下马威,内里却始终为自己留着后路。
      只是他这“万事留一线”,此刻全用在了对飞珩等人跋扈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克扣军需、架空权柄、派他去巡视那鸟不拉屎的荒凉边陲……萧连叙一一隐忍。直至今日,他们竟连他上战场的资格,也欲公然剥夺。
      终于,在又一次被排除在出征名单之外后,萧连叙径直闯入了正在议事的飞珩帅帐。
      “砰”
      轰然掀开的帘幕惊动了内里众人,飞珩猛地站起,目眦欲裂,与门口面沉如水的牧王凛然相对,火星四溅,一触即发。
      “萧连叙你——!”
      飞珩的怒喝尚未完全出口,身旁的周行业却一把拽住了他几乎要燃起来的臂膀。这位面善心毒的副帅目光一转,竟直指萧连叙身后紧随的年轻随从,厉声呵斥。
      “军机重地,岂容擅闯!没教养的东西,别仗着有牧王护着,你那二两贱命就自恃金贵!这里是军营,不守规矩的,一律拖下去——领军棍三十!”
      帐内霎时死寂,比起飞珩那明火执仗的恨,周行业这指桑骂槐,笑里藏刀的阴狠,才是真正往人骨头缝里倒水银的毒。他打的不是随从,是萧连叙的脸,他骂的不是卑职,是王爷的尊严。
      那三十军棍若真落下,打的便是牧王在此地最后一点体面。
      “谁敢动。”
      萧连叙的嗓音清脆,犹如掷入黄石中的冰糖,混入粗砺背景却显得极其突兀。音调不高,听不出喜怒,却让上前拿人的亲兵动作一滞。
      他是疾步赶来的,身上只着一层月白中衣,金丝绣着的游龙戏水图样,随着他的走动在帐内火光下暗流涌动。腰间明晃晃缀着一块龙纹玉佩,衬得他在一群铁塔悍将中更显清癯,但那脊梁挺得笔直,尤甚雪中松柏。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抬手,解下了腰间那根彰显皇家身份的明黄腰带。
      “砰——”
      一声重响,腰带被他重重摔在军案之上,那声音如同惊雷,震得所有人心中一跳。
      “飞将军说得是。”
      你们说皇权,那我就跟你们说皇权,不过是这些人有所忌惮才会反复讽刺,他的牧王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帐,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这皇家身份,在此地确是累赘。本王今日便将它卸了。”
      “我不要主帅之位,不领一兵一卒。我只要一个随军副将之名,一个能上阵杀敌的资格。”
      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目光如刀,扫过飞珩与周行业惊疑不定的脸,飞珩脸上清楚的彰显出嘲讽,周行业掩映在身后的脸色忽明忽暗。二人在上战之前收敛了许多,可是真正的杀机,爆发于那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
      混战之中,萧连叙身侧的战马被流矢误伤,将他重重压在地上。敌军弯刀瞬息而至。
      千钧一发,他挣脱束缚,弃了长刀,袖中银光如毒蛇吐信。
      “嗤”
      敌将坐骑前蹄应声而断,不等对方起身,萧连叙已合身扑上。他身形看似文弱,动作却狠辣精准到了极致。袖中短刃翻飞,近身搏杀,招招致命,不过几个呼吸,便已割断敌将喉管,提着那颗血淋淋的首级,踏着敌尸站了起来。
      战场上有一瞬的寂静。所有人都看到,那位平日沉默寡言,甚至显得有些懦弱的牧王,立于尸山血海之间,浑身浴血,手中短刃滴血,眼神冷冽如不羡城终年不化的寒冰。
      他未发一言,只是将那颗敌军骁将的头颅,重重掷于周行业马前。
      此一战,斩获敌首之功,无可争议。自那日后,军中关于“关系户”、“废物皇子”的窃窃私语虽未完全消失,却明显弱了下去。至少,在军情会议上,当他开口时,飞珩与周行业不再轻易打断,主帅江岸的眼中,也多了一丝真正的审视与考量。
      他用最残酷的方式,在这吃人的极地,撕开了一道属于他自己的口子。
      许是心中憋了太多的怨恨与不甘,自那日立威后,萧连叙便如同疯魔。边塞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没日没夜地研读兵书,近乎自虐地操练体魄,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过往死死封存在内心深处最坚硬的冰壳之下。
      他绝口不提主帅权柄,只沉默地去做那些飞珩不屑一顾的琐事——勘探最险的绝地,记录最微末的水文,绘制最详尽的舆图。每一个细节,都是他在这绝境中为自己准备的,爬回权力之巅的冰冷筹码。他不再信任任何人,那双曾映着星光的眼眸,如今只剩下勘破人心的审视与拒人千里的寒凉。昔日的纯真早已被碾碎,化作了覆盖在野心之上的冻土。
      直到一个战火纷飞的雪夜,那根始终紧绷的弦,终究是断了。
      从未体验过的北疆酷寒,连同三年过度透支的心力,将他彻底击垮。更可怕的是,他身上积攒的旧伤猛然复发,脊骨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断裂的骨茬在内里搅动,即将刺破皮肉。
      那是旧日坠马留下的隐患,如今,恶化到必须撕皮拔骨,方能根治。
      可他突然剥开了他的冷静自持,拒绝一切医治,砸了汤药,轰走了军医。任凭周行业如何巧舌如簧地劝说,他只是如同受伤的困兽,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床榻上,牙关紧咬,冷汗浸透重衫,身体因剧痛而微微痉挛,唯独那双眼睛,清醒得骇人,里面燃烧着压抑了太久、终于失控的恶意与偏执。
      “滚。”
      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淬毒般的锋芒。
      他不信他们,一个字都不信,病痛的折磨,精神的疲惫,蚀骨钻心的浸泡了他三年,那被强行压抑了三年的攻击性,在此刻被病痛与猜忌彻底引爆,化作无形的尖刺,对准了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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