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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老褚你要老婆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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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尖细悠长的通报,如同冰锥刺破灵堂沉重的空气,那声音带着某种穿透力,酥麻的冷意瞬间从褚九疑的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
:太有冲击力了,一直没接触过的,终于来到眼前了,他才有了置身权力世界中的颤栗,那太监的播报带来的压迫让他浑身一僵,被身旁的大姐褚禾颖猛地一扯,力道之大,让他几乎是被掼着转了个方向,随即“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冷硬的地面上。
膝盖骨传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恐惧。他发青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整个人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拼命往褚禾颖身后挤,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只不引人注目的鹌鹑。
“不许动了!”
褚禾颖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在他耳边响起,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胳膊。
“嗯唔……”
一声压抑的呜咽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疼痛转移法确实管用,他疼的飙泪了。
耳畔,密集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乌泱泱的人群簇拥着一抹明亮色的身影缓缓行来,威仪天成,让本就压抑的灵堂气氛几乎凝固。
当今皇上萧弘衡,以其勤政爱民,骁勇善战闻名于世。他的江山并非继承而来,而是真刀真枪从边疆小族一路拼杀、扩张而来。登基近十八载,他几乎未曾有一日懈怠,一生勤勉,子嗣却不丰,仅得五位皇子。
皆是人中龙凤,早早参与政事,辅佐父皇开创了这天下大同,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堪称一代仁君。
这位皇帝与褚承宗相识于幼时,褚承宗是他的良师,君臣情谊深厚远超常人。褚承宗死讯传来当日,这位勤勉了近二十年的皇帝竟也悲恸过度,轰然病倒。他这一倒,原本被强力维持的平衡瞬间打破,水面下的立储之争,终于被赤裸裸地推到了台前。
褚九疑混乱的大脑在极度紧张中疯狂运转,试图理清当前的局势。
太子萧连煊,贤明仁慈,盛名远扬,是正统所归,四皇子萧连煜,据说身体孱弱,常年缠绵病榻,几乎从不出现在人前,五皇子萧连叙六皇子萧连迎,一胎双生,前者无心国事自十二岁以游历江南为由离京后,便再未归来,行踪成谜。只有六皇子在宫中时日最久,不过传闻他性情古怪,疑心太重,不是个善人。
八皇子萧连瑾,今年刚满十四,前些时日突然宣称得仙人指点,顿悟人生,竟抛下皇子尊位,上山做了云游道士,更是奇谈。
而皇上的后宫也堪称传奇,并无佳丽三千,唯有皇后与两位贵妃。那两位贵妃倾国倾城,据说诞下皇子后依旧容颜不改,美貌不减分毫。以至于盛京私下流传,说这两位贵妃实乃一对精怪所化,不过因是庇佑皇家、助长国运的福神,故而无人敢非议,反倒成了一桩美谈。
这一家子就没个正常人吗?褚九疑在脑子里疯狂搜刮,结果翻来覆去只有这些从市井八卦看来的零碎信息,甚至还有点小人书上写的同人文,对于真正的权力格局,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他是一问三不知。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应对之策,他急得脸色由青转白,呼吸都窒涩起来。
一会儿皇上问他可曾读过什么书,他能说是一夜御三妃吗?就在他几乎要窒息的那一刻,那一双绣着金龙祥云,彰显着无上权威的明黄色靴子,终于稳稳地停在了他的眼前,低垂的视线正前方,不足一尺之地。
:这位皇上不太有礼貌啊。
他几乎是双手双臂完全趴伏在地,那只绣着金龙的明黄靴子却径直停在他鼻尖前,近得能看清龙睛的丝线光泽。靴底边缘沾着的细微尘土,都清晰可见。
被如此迫近的皇权威仪压制,他脸颊的肌肉因这无声的羞辱与紧张,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耳边听到大姐褚禾颖清晰叩拜的声音,他连忙将头埋得更低,含糊地跟着念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看其头戴一顶乌木鎏金冠,以一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簪贯紧。金冠造型简洁却极见精美典雅,镂雕着隐现的蟠龙纹样,既显尊崇又不至过于张扬。
身着一袭天青色的云纹杭绸直裰锦袍,这颜色清贵而不扎眼,宛如雨霁初晴的天空。袍服用料极是讲究,在光线下流转着暗蕴的华泽,行动间如水波微动。外罩一件玄青色绣金螭纹的比甲,以金线盘扣系结,为其增添了几分利落与威仪。
腰间束着一条玉带,带板是上好的和田青玉,浮雕螭龙,中间嵌一颗红宝。左侧悬着一枚九龙玉佩,右侧则是一方缂丝金鳞荷包,并一把象牙骨泥金折扇。玉佩戴其行走间几乎无声,只发出极轻微,清越的玉鸣,昭示着玉质的上乘。
而此刻,享受着众人朝拜的萧连煊,眼睑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微微抽搐。他垂首凝视着脚下那个几乎要蜷缩进地里的身影——与他记忆中那个无法无天,鲜活张扬的少年相比,眼前这人抽长了太多,却也更单薄了。
那身粗糙的水白色丧服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在他深深躬拜时,衣料勾勒出背部清晰凸起的脊骨轮廓,像一串即将破肤而出的花枝,脆弱得惊人。
那一身曾被他父亲褚承宗精心养护,骄纵出来的鲜活骨肉,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只余下这层薄薄的皮囊与一副伶仃的骨架,将一种隐秘的,不堪一击的孱弱,如此直白地暴露在他这位太子的眼下。
那少年形骸里的恣意已被彻底抽空,今夜,所有从容乖戾都必须殉葬。一个苟延残喘在阴沟里的老鼠,被迫提上来的小人物,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却要承受整个帝国最重的筹码。
猜忌与怨怼是无声的业火,在他体内焚烧。他俊秀的面容上,薄唇紧抿,齿间是血的味道。喉结滚动,咽下那口铁锈味的怨恨。
再抬头时,眼中竟恰到好处地泛起水光。他嘴角破溃处微微上扬,袖中悄无声息滑出一块暖玉。龙泉山龙玉,自生温热,玉上字形模糊,被用心修饰成心状,系着一条旧绳。
它朴素得近乎寒酸,若非在他指间,谁也无法将它和皇家威仪联系起来。
“圣上躬体违和,闻褚公溘逝,不胜悲戚,特遣太子殿下代为致祭,以寄哀思。”
这不就尴尬了吗?!你们也没说清楚来的是太子啊!那现在该怎么办?难道要他们再喊一声恭迎太子殿下?他姐呢?他姐怎么不提醒他,怎么也不出声了?
一头雾水的褚九疑跪得浑身僵硬,正壮着胆子想偷偷扭动脖子瞄一眼情况,头顶上方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那笑声很年轻,非常年轻,这是他脑子里唯一冒出的想法。
“今日,我只是作为一个晚辈,来送褚先生最后一程。诸位都请起吧。”
没听错吧?太子竟然自称“我”?虽说他爹褚承宗对永熙王朝贡献巨大,但既非太子师,也从未在明面上给予东宫任何额外的助力,甚至多年不曾私下接见。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子侄辈的亲近姿态,让灵堂内所有嗅到权力气息的人,届都心头一凛,心思瞬间复杂起来。
但这其中,绝对不包括褚九疑。他脑子里根本没空分析这些弯弯绕绕,身体的抗议已经占据了全部高地,他试着起身,却发现双腿如同灌了铅,膝盖处传来一阵刺麻的钝痛,根本不听使唤。天边的云彩都已泛白,他怕是已经在这里跪了五六个小时,这双膝盖早就死机了。
旁边的褚禾颖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凭借着惊人的毅力迅速站起身,却也踉跄了一下。她刚想伸手去扶弟弟,旁边却横伸过来一只手,更快,也更稳。
那只手温热而有力,径直握住了褚九疑的手臂。力道透过他单薄的两层孝服,清晰地渗透到皮肤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将他几乎是半扶半提地搀了起来。
跟太子的雍容华贵相比,一道精瘦如鬼的身影吸引了褚九疑的注意力,只见太子身后斜侧方,静立着一个极其瘦削的身影,隐于诸多侍从中,不甚显眼。他头戴一顶异乎寻常的高帽,帽檐垂下的厚重黑纱将其面容完全遮掩,不透一丝缝隙。明明看不清五官,褚九疑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黏腻、饱含恶意的视线,正穿透黑纱,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喉咙,让他呼吸骤然困难,脸色不受控制地沉了下来。
就在他心神被那神秘人全然吸引,几乎要陷进去时,手心那被强行塞入之物的冰冷触感,猛地将他拉回现实。
他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只是垂着脸一眼都不敢抬头,自顾自收回自己的双手,口中吸了口冷气,穿透他身上的苦涩,倾泻而来的梅香扑鼻,让他卡了一下,才开口道谢。
“谢过太子殿下。”
“哧。”
一声冷笑响彻在耳边,褚九疑感觉的到,这无尽缠绵的恶意都来自于那人,他被这莫名的攻击性也影响的脸色不虞,一心被那人吸引看过去,直到手指被掰开,那人力道毫不客气的刮过他的手心,把他最后一点的体温都沾走,甩飞了的袖口溢出来的冷香,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能品的出来。
褚九疑抬手揉了揉自己因长时间低头而僵麻的后颈,终于勉强抬起那几乎要痉挛的脖子,左右转了转,酸涩的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看着由大姐褚禾颖引路,前往正殿的吊唁队伍,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被簇拥着的,青云似的身影上。
太子萧连煊身姿挺拔如松,立于人群之中,俊逸非凡的面容堪称绝代风华,完全继承了皇后娘娘的美貌,出身贵族,传闻中出生之时,星象异常连绵不断,单看这副皮囊,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尊贵人物。
而方才那隐秘的恶意也随着太子离开一起消失了,甚至于褚九疑再去寻找那个面纱身影,已经寻不见了,他不禁怔然,难不成刚才都是他的幻觉吗?
真是累糊涂了啊,他摸索着手心圆滑的玉石,上面还留有对方的余温,从喉咙里溢出一阵气声,感慨道,这么一个看起来光风霁月的人,怎么从小到大,就偏偏盯准了他一个人折腾呢。
褚九疑心里实在憋闷,从他自己的角度回想,他与萧连煊的关系堪称诡异。他满打满算只给对方当了两个月的伴读,记忆里的萧连煊,是个胆小又爱哭的小豆丁,没什么坏心眼,甚至好哄得很,前面还在骂他一不跪拜,二不听话,然后一串冰糖葫芦就能让他眼巴巴地跟着自己跑。
自那短暂的伴读生涯结束后,两人长大,便再未正式见过面,算起来已有整整十年。然而,萧连煊给他找事儿的行为,却仿佛一天都未曾停歇过。那些看似关怀,实则让他焦头烂额的“厚赐”与“安排”,总会通过各种渠道,精准地落到他头上。
正胡思乱想间,前方那抹青云似的身影恰好微侧过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所站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让褚九疑背后寒毛直竖的弧度。
萧连煊比褚九疑要大一点儿,不过几岁,褚九疑还真没什么印象,不过记忆里面的萧连煊很小一只,还吃的很胖,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穿着薄红色的,追着他跑的时候,像一团火。
现在两个人都长大了,比起来褚九疑脸上还没退散的婴儿肥,萧连煊瘦削的只有巴掌大的脸上,五官立体而冲击性十足,在血雨腥风下,搓磨出了不形于色的情绪,眉宇间压抑的情绪流转直叫人跪伏,俨然蒙上一层厚厚的墙,那是永不可跨越的阶级。
回想起来春日的时候,骇然的厚礼还历历在目。当今太子的诞辰说道理,是不应该在宫里举办的,可是他就是为了再召褚九疑,而鲜少向皇帝求了这次,可惜,褚九疑一拒再拒,不知道是喝的还是气的,红眼的太子殿下话语微顿,那抹笑意更深了些,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脸上那种看似无害的表情。
“褚丞相家中公子已年方十四,至今尚未婚配。孤已为其觅得良缘,今夜便会随褚丞相一同回府,希望公子……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