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掠金枝》竹枝渌

3、第 3 章

　　沈钰穿了一身玄黑锦袍，面容冷峻，气势慑人。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腰，不顾我的挣扎死死扣住。
　　“我说换身衣裳怎么要这么半天，原来是来私会男人来了？”

　　我不敢忤逆他，顺毛捋，“怎么能说得这么难听？师兄于臣妾有救命之恩，多年未见，如今碰上了，于情于理都该来打个招呼。”
　　沈钰黑眸中凝起冰碴子，沉沉看我半晌，单手控住我的后脑勺，微微低头，冰冷薄唇紧贴着我的耳鬓，“李秀，你这虚情假意的样子真令朕火大。”

　　沈钰终还是放过了师兄，但人心瞬息万变，谁又能说得准？还是让师兄尽快回北齐才好。
　　回到马场，看见薛莞莞气鼓鼓的坐在观赛台上，向旁边的人一打听，原来马球比赛输给了上官燕。要在入宫前，薛莞莞未必会输，宫中生活单调沉闷，马上的技艺到底是生疏了。

　　沈钰已回到她身边，脸色缓和了不少，正在温柔劝哄。
　　我故意挑衅上官燕，靠近她时，低声说，“带我师兄回北齐，越快越好。”
　　上官燕明显愣住了，刚要说什么，我擦身而过，挑了一匹马扭头高声挑衅，“手下败将，敢再来一局么？”

　　上官燕不甘示弱，“当然。”
　　我抚摸着马儿枣红的马鬃，“定个彩头，若你输了，答应我个要求。”
　　我始终对她的那句“忘恩负义”耿耿于怀，说起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师兄明显有所隐瞒。
　　上官燕也似有所感，认真回应，“好。”

　　仲春四月，我游园时忽然晕倒，太医把脉，已有了两月身孕。
　　沈钰大喜，无论政务多忙，都会抽空来看我。我却一天天抑郁下去，沈钰要立珩儿为太子的承诺我从未当回事，我争不过薛莞莞，我的孩子难道就能争过薛莞莞的孩子么？

　　我的珩儿能好好长大，日后当个闲散王爷，不比当劳心劳力的皇帝好？
　　况且，朝权倾轧，骨肉相争，我都一一亲自见证过。我不想我的孩子也陷入这样的境地里。
　　所以，我不愿意再为沈钰生孩子，每一次侍寝后都会背着他服用避子汤。

　　这日，沈太医来请平安脉，我之前一直服用的避子汤就是他开的方子，我从来未怀疑过。
　　“沈太医，我之前一直服用避子汤，不知对我腹中的胎儿会不会有影响？”

　　沈太医眼神闪烁，始终不肯直面我。
　　“娘娘放心，依脉象看，无碍！”
　　沈钰什么时候知晓我偷服避子汤，又什么时候在暗中做的手脚，我竟一点都没觉察到。

　　苦夏暑热，沈钰搂着我在葡萄架下乘凉，我问，“陛下希望这胎是女儿好还是儿子好？”
　　他小心翼翼摸着我微隆的肚子，“儿子女儿都好，你生珩儿时朕不在身边，这次终于能亲眼看着咱们的孩子出生。”

　　“可臣妾想要个女儿呢！”
　　他微微抬眸。
　　我嫣然一笑，“天下当母亲的，都只想孩子平安康健得长大，多福多寿，别的都是次要。”

　　“咱们的孩子，自然是能平安康健长大的。”
　　我迟疑一下，“让我见见皇兄可好？”
　　自上次他拿璎珞玲珑杀鸡儆猴，我就再未在他面前提起皇兄。我心里很清楚，要不是薛莞莞寻死觅活，皇兄的命早就保不住了。

　　皇兄没死，但我最怕他生不如死。
　　沈钰将手从我肚子上移开，声音变得冷漠，“你现在养好身体要紧，不相干的事就别费神了。”
　　我怀孕五个月时，薛莞莞也有孕了，我第一次见沈钰这样高兴。

　　来我寝殿的频次从之前的每日一次，变成两日一次，日日陪在薛莞莞身边，薛莞莞就算说要星星要月亮，明知道荒唐，他也会愿意一试。
　　幸好我从未对他抱有期待，不做遥不可及的梦。

　　薛莞莞嫁给皇兄后，就一直盼望能生一个像皇兄的孩子，皇子公主都好。可惜皇兄那时候身体已经很差了，他们期待的孩子一直未能怀上。
　　薛莞莞这个皇后当得很憋屈，胸中苦闷连个可以倾诉的人也没有，跑到我的寝殿大哭一场。

　　“我才不想给他生孩子，他威胁我，要这孽种有个闪失，就让阿冕给这孽种陪葬。”
　　那一刻，我为沈钰感到可悲。他满心期待的与心爱人的骨肉，在薛莞莞眼里只是个孽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薛莞莞，我与她都是被禁锢在深宫中身不由己的金丝雀。
　　薛莞莞最终还是见了皇兄一面。

　　皇兄是薛莞莞的软肋，她腹中的孩子是沈钰的软肋。她要挟沈钰放过皇兄，不然就一尸两命。沈钰妥协了，他没释放皇兄，他心里很清楚，皇兄若离开了，他便永远失去了能够挟制薛莞莞的筹码。
　　他退让一步，答应让薛莞莞见皇兄一面。
　　我做不到的事，薛莞莞做到了。

　　怀孕七个月时，身体变得十分笨重，秋老虎十分磨人，我成日窝在寝殿里，不愿意动，不愿意见人。
　　宫女在旁摇着扇，我倚靠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
　　“娘娘，不好了。”

　　玲珑焦急的呼唤声惊醒了我，我身上疲乏，抬了抬眼皮。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玲珑额头全是汗，“皇后娘娘小产了。”

　　我霎时瞪大眼睛，撑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方才”，玲珑扑腾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娘娘，您救救璎珞，她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会给皇后娘娘下毒的。”
　　我的脸一下失了血色，“你说什么？璎珞给薛莞莞下毒？”

　　一向沉稳的玲珑哭得泪眼朦胧，“璎珞送了碗燕窝粥过去，谎称是娘娘让送去的，皇后娘娘没有多疑，便喝了。”
　　我强迫自己站起身，腿脚一软，差点跌跤，幸亏旁边的小宫女扶了我一把。
　　“薛莞莞怎么样了？”

　　薛莞莞有孕后，沈钰便来得不是那么勤了，璎珞一直抱怨定是薛莞莞不让沈钰来，刚开始我还要解释，谁知璎珞就是死脑筋，打心底里认为都是薛莞莞再作妖，听多了心烦，就懒得再搭腔。
　　谁会想到那丫头，能干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璎珞呢？”一时间，我有些束手无策，我比谁都清楚沈钰有多在意那个孩子。
　　“璎珞已经被扣下了。”

　　我用力深呼吸两口，我已经提前想到了璎珞的下场，我自回宫后璎珞玲珑便一直跟着我，生珩儿时难产，璎珞捧着她母亲留给她的佛牌在雪地里跪了一夜，祈求上天保佑我平安渡过难关。
　　她性子直，但一直对我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我自是要豁出去保她的。
　　“去凤仪宫。”

　　匆匆赶到凤仪宫，路上走太急，差点跌跤，把心绪不宁的玲珑吓白了脸，我却无暇顾及自身。
　　赶到时，薛莞莞昏迷未醒，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钰。
　　宛如刚从寒冰地狱中归来，周身气息封冻了整座凤仪宫。

　　璎珞奄奄一息地蜷缩在地上，血污染透了浅色衣衫，她张了张嘴，虚弱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认出了她的口型，她喊的不是“娘娘”，而是“公主”。
　　我走上前去，刚准备求情，沈钰突然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会封你的儿子为太子，为何还要对她下手？”

　　他冰冷刺骨的眼神蛰得我动弹不得，仿佛一瞬置身冰天雪地，浑身的血都冷却了。
　　我挣脱他的手，退后两步，扶着笨重的肚子慢慢跪了下来，腹中的孩子变得活跃起来，猛然踢我的肚子。
　　我痛出一身冷汗。

　　“璎珞是无辜的，她只是受臣妾指使，陛下怎么发落臣妾都好，放璎珞一条生路。”
　　玲珑大惊失色，“不，不是这样的。”

　　我打断她的话，腹中的孩子动作越来越猛，我强忍着疼痛，“一国储君，向来立嫡不立长，珩儿非陛下嫡子，本就不在储君之列，待他行过冠礼，请陛下恩赐封地，从此后如非奉诏，不得踏入临安一步。”
　　我不知道将来珩儿会不会怪我，但眼下为了保璎珞一命，我顾不得这么多了。

　　可沈钰并不打算放过璎珞，“拉下去，杖毙。”
　　玲珑哭求“陛下开恩”，小腹传来一阵剧痛，我伸手拽住他的一片衣角，“求你，留她一条命。”
　　沈钰退后一步，那片衣角从我手中滑落。

　　“还愣着做什么？”
　　两名太监将璎珞拖到外面，想必是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璎珞一声未吭，只有杖棍打在皮肉上一下一下的闷响，越来越清晰。
　　“着降皇贵妃为嫔，幽居宸光殿好好养胎。”

　　沈钰再未踏进宸光殿一步，我也并不想见他。
　　秋雨绵绵，园中梧桐叶落了一地。我怔怔望着飞舞的梧桐叶，“璎珞的尸体可有人帮忙送回家？”
　　玲珑红了眼眶，给我身上披了条毛毯。

　　“送回去了，娘娘，您脸色好差，身体要紧啊。”
　　我摇摇头，“你骗我，沈钰才不会让人给她收尸。”

　　璎珞忠心耿耿侍奉我多年，可我没用，保不了她，跟着我享了几年福，换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娘娘，先喝口燕窝吧，您是有身子的人，怎么能一直不吃不喝？”玲珑舀了一勺燕窝送到嘴边，我本来不想吃，腹中的孩子忽然踹了我一脚，像是在表达抗议，我只好张嘴，艰难得咽了下去。
　　宫中大多都是趋炎附势之人，沈钰对薛莞莞有多宠，他们心里门清。知道我这次触了皇帝逆鳞，再无起势的可能，都另寻去处，身边只剩下一个玲珑，而玲珑也早过了出宫的年纪。
　　“玲珑，你也走吧！”

　　玲珑跪趴在我膝盖头痛哭，“奴婢不走，奴婢要伺候娘娘一辈子。”
　　“傻话！就算你肯，我也不肯。等这孩子出生，若有机会见到沈钰，我便向他求个恩典，放你出宫去。”
　　玲珑倔强得扬起脸，“奴婢不走。”
　　我伸手擦去她的眼泪，“若早日替你们打算，璎珞兴许就不会死。宫廷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要为我自误，走吧玲珑。”

　　腹中的孩子不等足月就迫不及待降世，阵痛来得猛烈，我疼得汗湿重衣，玲珑哀求守卫去请稳婆来，守卫嘴上没为难，可足足过去了一个时辰，稳婆都不见前来。
　　我已经疼得连说话都没力气了，紧紧握着玲珑的手，将一枚玉佩塞进她的手里。

　　“如果我挺不过去，你拿着这枚玉佩，求沈钰放你出宫去。”
　　璎珞死后的第十天，玲珑在一个玉匣子里翻出这枚玉佩。我与沈钰难得的快活日子里，玩儿投壶我总耍赖逼着他输给我，这玉佩便是我硬讨来的彩头，我说日后我会用这枚玉佩交换他为我做一件事。
　　他捏捏我的脸，笑着说，“赖皮。”

　　不说他并未答应，就算那时候他应下了，游戏时说的话自然不会作数。这枚玉佩无足轻重，不够换皇兄的生路，不够换璎珞的命，我只盼它能换玲珑的自由。
　　玲珑紧紧捧住我的手，哭着说，“娘娘别说傻话，产婆马上就来了。”

　　我执拗得说，“出宫去，我不在了，你的日子会很难过。”
　　“娘娘你别说话了，留着力气，产婆马上来了。”
　　在我疼得快要撑不下去时，产婆终于姗姗来迟。

　　孩子迟迟生不下来，产婆急得满头大汗。我已经撑到极限，意识渐渐抽离，目光涣散，仿佛看见门口有人踏着一地阳光朝我走来。长身玉立，如一只鹤。他笑起来，“成日里懒洋洋的像什么话？走，三哥带你打马球。”
　　我鼻子发酸，一见到他，心中的委屈就恨不得全部宣泄出来，我呢喃道，“三哥，我疼。”

　　我大概是真的快要死了，我又看见皇兄不顾宫人阻拦闯进产房，握着我的手对跪了一地的太医产婆道，“若不能母子平安，我要你们的脑袋。”
　　迷迷糊糊间，有人焦急得唤我。
　　“昭华，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