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花》咩桑

3、《降临》

　　男人走出地铁口，听见暴雨倾盘而下，像是一台坏掉的老式电视机正沙沙地泛着雪花。

　　江城已经三个月没有下雨了，原本空气灰蒙蒙一片，人要出门都得带着过滤器。这一场雨没有任何预兆，就连气象局都措手不及，因此没有多少人会想着随身带伞。

　　眼瞧着堆积在地铁口的人越来越多，落脚的地方也越来越少，男人看了一眼手机。

　　2041年8月11日18:43。十分钟前天气还显示“晴”，现在已经变成了“中雨”。

　　这时，一条信息在屏幕上方弹出：“我让你交方案，你交这种东西给我？”

　　他点进聊天界面，一张张截图从聊天框下飞出。

　　“你自己看看你写的这些，这些问题我不是第一次讲了，为什么总是学不会呢？”

　　对话气泡一个接一个弹出。他只能忍气吞声地回道：“抱歉，总管，是我的疏忽，我现在就把方案改好。”

　　黑色的雨水落在地上，散发着浓郁的腥臭。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将公文包护在怀中，冲进了雨里。下雨只是一时的，只要忍一忍，冲回家里，迎接他的就是干燥温暖的房间、温热的食物……冰冷的雨水灌入他的口鼻，他的脑中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向前跑。

　　他的视野越来越低……

　　湿透的西装失去了支撑，凌乱地散落在地上。接着，一只老鼠从衣服领口钻出，冲进了雨幕。

　　屋檐下的女人后背贴着墙壁。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天的空气格外闷，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抬手挠了挠自己的脖子，却摸到了一片冰凉的东西。她疑惑地将它抠了下来，只见掌心处躺着一把带血的鱼鳞。

　　黑雨从天而降，天地一片漆黑，淹没了雨中的所有画面，没有人知道这场雨会下多久，也没有人知道这场雨会带来什么。

　　哗啦——

　　哐——

　　薛冬至看着眼前盛了半桶泡沫水的洗衣机。洗衣机坏了，她在打电话报修和打电话给薛仲秋之间选择了拔掉电源重启。

　　毕竟，没有什么是重启解决不了的事情。

　　薛冬至将电源拔掉重装，对着洗衣机捣鼓了一番，随着熟悉的提示音响起，洗衣机又重新滚动起来。她讲手撑在洗衣机上，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说实话，若她此时还在祖宅，修洗衣机这种事情完全轮不到她这位薛家大小姐亲自动手。

　　只可惜，父母离异，当时大家闹得太难看，她和哥哥薛仲秋看不惯上一辈的腌臜事，不约而同地远离了祖宅，去往了离祖宅有十万八千里远的江城。

　　薛冬至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晚上19:21。若放在平日里，这个时间点的薛仲秋早就该到家了，即使是要加班，他也会提前加给薛冬至发来信息。但如今聊天界面的消息记录已下午两点半的互骂作为收尾，暂时没有看到新的信息。薛冬至果断给他发去一条语音申请。

　　半首曲子过去了，对方仍然没有接。语音不接，电话也不接。

　　薛冬至皱起了眉。

　　她与薛仲秋的毒舌刻薄一脉相承，吵架拌嘴是他们的日常，但不至于冷战。薛仲秋是手机不离手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找他，他永远会第一时间给出回复，而这是他们第一次失联。

　　薛冬至意识到了不对。她没有犹豫，即刻起身，在柜子里找出雨伞和过滤器。她随手将长卷发扎在脑后，披上白色的外套，出门去。

　　湿润的水汽夹杂着尘土的腥臭味瓢泼而来，过滤器可以阻绝尘埃颗粒，却无法屏蔽气味。薛冬至扶正脸上的过滤器，看了一眼楼外无止境的大雨。她想打车去往薛仲秋工作的金融贸易大厦，但滴滴平台始终没有人接单。

　　今天不是节假日，也不是周末，为什么没有司机接单？今晚这一件件事情，处处透露着反常，让她莫名觉得不安，而她的第六感一向很灵验。

　　薛冬至这样想着，突然手机震动一下，她低头看去，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有人接单了，距离她还有280米，不算远。

　　亮白的车灯透过雨水氤氲而开，司机打了双闪示意，薛冬至撑开伞走入雨中，眼睛借着那白光看清了车牌，是她打的那一辆。她打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收伞时迸溅的雨水落在她手上，她将伞放在落脚处，报上了自己的手机尾号。

　　八月正值高温，夜晚也是闷热的，她一坐进车里，被空调的冷风吹了个正着，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将空调风口拨开，抬头时正好看到中控屏幕导航上的一片鲜红。

　　“今晚堵车那么严重吗？”

　　薛冬至开口与司机搭话。是一个脸部瘦长方正的男人，在听到薛冬至开口后，熟稔地用带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回复道：“是啊，今晚四处都是交通事故，严重的嘞，很多路都封起来了。不过贸易大厦离这里不远，从岗贝路那边绕过去……”

　　司机还在正在尽力炫耀着自己对江城路段的了如指掌，但薛冬至已经听不进去了。

　　事故。

　　薛冬至握住手机的手泛起青筋。

　　莫非这就是薛仲秋失联的原因？那她接下来应该去的不是金融贸易大厦，而是医院才对。她镇定下来，拿出手机打开微博，想要在里面找出和江城事故有关的信息和视频。若是出现重大事故，微博总能第一时间提供现场图文视频，她认得薛仲秋的车，如果他真的被卷入事故之中，那她也一定能通过图片……

　　思绪在她脑中爆开，但当她点开微博时，视线却被一个飘红的词条紧紧黏住。

　　【末日降临】

　　她的脑袋静了一瞬，下一刻，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300米后向右前方行驶，进入泰安中路。”导航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内响起，那一刹那，所有的声音从她耳中鱼贯而入。薛冬至回过神来，点进了那个词条。

　　她将音量调至最低，打开了为首的一个视频。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被蓄满积水的地板，然后，镜头突然升高，照向雨中的一个身影，那个人穿着白色的T恤衫，雨水早就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在雨中嗷叫，跌跌撞撞地向人群跑来，看上去似乎精神不正常，吓得众人向一旁躲去。或许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狠狠地摔倒在地上，开始不停抽搐。隔了一会儿，一个路人走过去想要将他扶起来，但当她的手正要碰到那个人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快速退开，却踉跄地向后倒去。这时镜头拉近，只见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停止了抽搐，身体开始蜷缩、变形，最后变成了一匹卧倒在雨中的马。

　　马瞪着眼，嘶叫着，不停地蹬着自己的四肢。

　　人群四散而逃。

　　视频戛然而止。

　　薛冬至的第一想法是——怎么可能，假的吧，这大概是AI合成的视频。但随着她不断往下翻，一个个视频和图片刷新了她的固有认知。一个荒谬的现实展现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好像……出事了。她不知道这场雨中到底存在什么，从视频中她看见所有接触了雨水的人在最后都会退化，变为动物。

　　变成动物的人失去了理智，四处奔跑，看上去与寻常动物无异。

　　评论中有人说，这场雨就像一个照妖镜，照出混杂在人群里的妖怪，只有妖怪才会显露原型。但这样的言论很快就被其他人掀翻了。

　　毕竟在这场雨中，受害的不止是人，就连街上的宠物狗都能变成蜥蜴，绿化带的乔木凋零，化为灌木……这场雨公平地让每一种生物都进行了一场浩荡的退化。没有人知道这场雨会在什么时候停止，就连官方也发布了公告，建议人们待在家中，不要随意出行。

　　薛冬至低下头去，只见脚侧沾了雨水的伞正静静躺在绒毛垫子上，雨水融入垫子，留下一块深色的阴影，在昏暗的车厢里，它深得得像是一个小小的漩涡。她脚腕侧沾染的雨水早就被空调的冷气吹干，她弯下腰去摸，只摸下了一层细细的碎沙，没有别的东西。

　　她也碰到了雨水，但她并不觉得自己的体内产生了什么异变。正当她只有想着，突然，她的脑部神经猛地一抽，她下意识抬手扶住自己的头部。而她的视线落到地上，落在那原本一团漆黑的毛垫子上，不知为何，那一刻，颜色在她眼中炸开，她看到了……五彩斑斓的黑？

　　她抬起头，原本昏暗的车厢此时充斥满了各种颜色，她眼花缭乱，只觉得眼睛个脑子肿胀酸痛。薛冬至抬手挡在眼前，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视锥神经出了问题。她现在能够在一种颜色中分辨出多种不一样的颜色，就连车内壁上沾染的污渍在她眼中都格外清晰。

　　她视线上移，正好看见司机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在他的右手手背处出现了一道淡淡的痕迹，犹如花纹一样。

　　纹身吗？

　　不对，她上车的时候就已经留意过了车内的摆设以及司机的打扮，那个时候，司机手上并没有出现这样的东西。

　　这个痕迹也是刚刚出现的。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手，不出意外地，在她的右手手背相同的位置也出现了一个花纹，只不过她的花纹与司机的不同。

　　此时，犹如福至心灵一般，她突然觉得，右手的这个花纹像是数字，司机的数字是93，而她的数字是98。

　　“师傅，你之前淋了雨吗？”薛冬至开口问道。

　　“你咋知道的？”司机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刚刚替一个乘客搬行李，淋了一段路，不过还好，这车里空调开得足，没多久就干了。”

　　薛冬至看着他的表情，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什么异样：“雨那么大，我建议你早点回家。”

　　司机笑呵呵地说：“刚好家里人做好了饭，你是最后一单，送完你我就关机回家咯。”他的话音刚落下，手背的花纹从93变成了92。

　　手背的数字会变化？

　　薛冬至眯起眼。

　　这么说来，那它便不是编号，而是……进度条？

　　“您已抵达目的地，本次导航结束。”导航的提示音在耳旁骤然响起，司机也应声开了口：“从右门下车吧。”

　　薛冬至应下，她打开车门，门外的雨声鱼贯而入。她撑开伞向外走去，正当她踏出车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道声响。她回过头去，只见副驾驶的车窗摇了下来，司机的声音从车内飘了出来。

　　“麻烦给个五星好评，谢谢。”

　　她垂眼看去，视线透过降低的车窗与司机对上，车顶挡住了路灯的光，他的身影笼罩在黑暗之中，皮肤颜色与之前相比要更黑了些。

　　突然，她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颜色像是涌动的蒸汽。她的视线很好，正巧看见了司机两侧脸颊上短短的绒毛，他的眼珠微微向外突起，明明只是普通的圆眼，但她确察觉到了几分异样。薛冬至顺着他的脸向上看去，只见他的额头之上两只尖锐的角正向上疯长。

　　雷电炸响，他看着薛冬至，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皇皇然若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