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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清明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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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院几个同案话不投机起了冲突,后又动起手来,还牵扯进隔壁集贤院的一位修撰、三个庶常。
打架斗殴的事闹开,众人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议论纷纷,很快传到阁部诸位大人那里,最后连皇上也知道了。平心而论,周景澈其实懒得搭理这些还没熬出个名头的太学生,是以绍治帝的愠怒里,掺了许多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嫌弃——毕竟天子眼皮子底下惹出这种事,实在不像样子。
于是周景澈遣了苏珣来太学押人。
挨过训斥太学祭酒和司业战战兢兢陪着苏舍人回了馆院,几个涉事者见状,方才的争强斗狠也压了一层懊悔和恐惧,只是辩白时依旧免不了暗暗较劲,不甘心的气性顶在胸口,语气也生硬。
他又问过几个旁观者,大概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两位庶常来找陈生,又遇上一位路过的修撰,免不了寒暄吹捧一番,热热闹闹嬉笑招摇得像庭内一树新叶,王寻义和几个同案路过,厌这鸭子一般的笑声,也看不惯他们眉飞色舞的得意,于是几人客套打招呼时,王公子看其中一位庶常衣饰略显寒酸,阴阳怪气来了句,常言文章憎命达,想来刘兄定然是文采飞扬思如泉涌。
刘庶常却不是个好脾气的,当场呛声回去,唇枪舌战中不知是谁血涌上头先动了手,总之确实是字面意义的打成一片。
苏珣听得一阵无语,吩咐手下把人带走,也不急着回去复命,说在馆院随意看看,两位大人不必陪着。
祭酒自然是不敢阻拦。
苏大人说是随意看看,也就真随意走了走。周景澈让他来一趟,他总归要看看这帮不务正业的太学生到底悠闲成什么样,才好回去复命。不过馆院才出过事,再轴的愣头青,也该知道,这时要夹着尾巴做人,苏珣和几个人聊了几句,没抓出什么问题,要离开时,却瞧见廊边有个熟人。
他凑过去,神色悠闲与李良符打招呼,笑:“又见面了。”
李良符也笑:“苏大人来的不巧,我今日没带伞。”
“放着吧,我们还会再见的。”苏珣看着庭内浸在日影里粼粼的细叶,“永兴坊新供的青竹饮不错,李兄有没有兴趣尝尝?”
李良符一时没接话,心底却有点好奇。一面之缘,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子,怎么突然入了苏珣的眼。
“我认识李兄的文章比人更早。”苏珣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漫不经心倚着栏杆,声音里带了点戏谑,“张文跟我炫耀过你的文章。”
“……”
李良符无奈想,自己做代笔这事过不去了吗。
“他说自己得了佳句,非要我看。”苏珣轻飘飘笑了一声,“文章是写的不错,可那小子到底有几斤墨水我还是知道的。他又一向嘴里藏不住话,随便问两句,就把你卖了。”
“李兄有进集贤院的天赋,我趁明珠未显时占个结交的先机,无论如何也不亏,不是吗?”他看着李良符,一如既往的狡黠和自在开朗,“而且我也不喜欢王寻义。他讨厌的人,我自然看着顺眼。”
李良符第一次意识到,有人就是有这样一种天赋,无论什么嘲讽话,从苏大人嘴里说出来,都能自带一层诚恳又坦荡的辉光。
他们就此相熟。
绍治四年时,李良符果然如苏珣预言,金榜题名,选入集贤院留做编修,已经佥缇骑司事的苏珣与他道贺,笑,李兄前途无量。
李良符曾经以为,自己会和无数前辈一样,集贤院熬几年,往六部或地方历练,再之后,便是盼天时地利人和,能攀到更高的位置上,一展宏图。
他已入集贤院,又有当今天子最信任的苏缇骑保举,这样梦寐以求的未来,似乎已尽在眼前。
可李修撰抄书抄到第三年,见北虏挥师南下,宣同抚军战死,禁军统领苏珣请战,阻敌寇于蓟云,以身殉国。
李良符听到消息时恍惚许久,总不敢置信。
那人仿佛昨日还在庭中与他倾杯,戏言此生误学书剑,薄游人间。
如今却是春花落尽,满怀萧瑟。
人生知交难觅,北虏虽退军,可边患仍在,他总该为故人做点什么。
他要血债血偿。
于是二十五岁的李良符咽下哀痛,上书自请外放宣统,协防北卫。
只是李良符请命三次,绍治帝皆置之不理,倒给他升了半级做修撰。
直到绍治十年,李良符才在严介山的举荐下,巡按宣同。
彼时严尚书颇得圣心,想走他门路的人几乎挤破头,同僚见李大人得严相青眼,便也争相来贺,沾一点进身之阶浮尘。
恭维奉承热腾腾烤着空气,李大人在一派花团锦簇的盛势回过头,看到贺时行站在廊下。腊月里第一场雪洋洋洒洒落在他们之间,贺时行的目光里好像也掺着许多细小的冰粒,莹莹化在皮肤,有刻薄的冷意。
二十三岁的贺时行还没有在官场里磨出日后八风不动的沉稳,顺风顺水的半程人生给了他意气风发的清傲,也难免附赠太过尖锐的执拗。
李良符好脾气笑了笑,没计较这个愣头青的拂逆,和同僚往院外走。
他没有回头,却知道那视线一直刺在背后。
贺时行不知道,在严介山举荐之前,苏珩曾找上李良符,给过他两个选择。
在集贤院里继续蹉跎下去,直到圣上厌倦严介山,或者,建功当下,然后身败名裂。
李良符选了后者。
也无从得知周景澈知道这一切后,笑着摸了摸苏珩的头,语气带点责怪,问:“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害死李大人?”
十五岁的苏珩枕在自己哥哥腿上,扬起头时,眼里乘着肆无忌惮的傲慢,几乎是撒娇的语气,讲:“他自己选的。”
哥哥需要人,李良符也是个干才,与其看严介山再推上个仇伯斋一般不知深浅的蠢货,倒不如他来成全李大人的功名心。
周景澈没再说什么,心底终归有一声叹息。
李良符是子珣夸过的人,他愿意用,只是错逢其时,来日若与严介山同落,也是……可惜。
不然他也不至于让李大人在集贤院多待这三年。
罢了。就像小珩说的,是他自己选的。
而李良符也是用了很多年的时间才想明白,苏珩找上他的那一刻,不止意味着他和严介山的命运就此注定,还有林铣。
周景澈在那时候,就放弃了林铣。
那张勾决的朱批比严介山的发难落得更早。
这是周景澈卑劣的咒怨。
只是二十四岁的贺时行没有耐心听这些,后来三十三岁的李良符也没必要再讲。
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他没有这样的幸事,也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是以最后他面对贺时行眼底嶙峋的讥讽,听着那句你有没有后悔,也只无动于衷笑了笑。
“贺大人不在乎因果报应,自然可以走得更远。”
——从日后来看,李良符倒也没说错。贺大人最后官居二品位极人臣,官场风雨磨出沉稳,却依然有峥嵘的锋利,至死未曾折损。
他比李良符走得更远,也要幸运得多。
只是二十九岁的贺侍郎还是被眼前这个手下败将噎了一下,他沉默片刻,不甘心回呛。
如果当初集贤院多熬几年,说不定我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
李良符心不在焉道。或许吧。
这假设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也从来无心争这份权柄。
无论南禾还是江岭,他的功绩在人心里。
总归无愧见故人。
不过绍治十二年的贺时行暂时无从知晓日后的种种跌宕,他尚且看着雨水出神,又听到身后忽然有人叫他:“贺编修?”
贺编修以为是李良符派人来寻他,眼底也不由带了些凛冽,然而他回过身,却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鲜唇皓齿,姿质闲美。
贺时行认识他,卫家的小少爷。京城多交际,集贤院庶常们的交游更是丰裕,即使全然不相熟,也难免打过照面。
卫襄笑眯眯看他,全然的湛然温良:“贺大人若不介意,在下送您回去。”
“多谢公子好意。”贺时行收敛情绪,轻轻笑了一下,“只是寓所与卫宅并不同路,不必麻烦。”
他讲这话时,视线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戒备。
他不想被人看到私会李良符。
卫襄坚持要送,雨也没有停的意思,贺时行瞥了眼门扉紧闭的厢房,不再推脱,上了卫小少爷的马车。
卫襄一向是个自来熟的人,他看着眼前的贺时行,眼底有亮晶晶的憧憬和欣赏:“我倒应该感谢这场雨。”
贺时行好奇抬眼,见卫襄笑了一声。
“不然我哪来这么好的运气,认识前科的探花郎。”
贺时行的心思还留在方才那扇门后,只潦草道。是我要谢卫公子。
比起他或者李良符,眼前人还太年轻,欢喜雀跃都明晃晃写在脸上,心思清透的像山溪一捧水。十八岁的卫襄有糖壳一样的圆滑与游刃有余,漂亮,却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样坚固万全,几乎可以预见的,会在倾轧中一敲即碎,露出锋利无害的断面。
其实直到最后,卫侍郎在这方面,似乎也没什么长进。
这样的卫襄并不是太合他脾气,贺时行也无心做讨嫌的过来人去多事指教——这大概是李良符会做的事,他却自觉还没到想倚老卖老的年纪。是以往后两人交际泛泛,不过因着这一点萍水相逢的善意,总归也没断了往来。
也因此在卫襄的生日宴上遇见陆明钦。
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