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伞花]惊梦》爆棚子

1、一

　　一连数日，九州港的天阴沉沉的，一支海船商队堵在港口，跟三座小山似的。
　　海船动辄不入扬州，一来必堵，桅杆张开时遮天蔽日。这三艘海船更可气，来了不卸货也不下人，说是来接人，可那船队的架势，怕是要将扬州城里的人全装走了才能填满。

　　商队的主事是个年轻男子，名叫方涉川，做的是东海五岛往来中原的生意。据说，他出身世外仙山蓬莱方家，不仅容貌昳丽若仙，还略会一些拳脚，因此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九州港堵成搋子这几天，也有胆大的人问他在等什么人。
　　方涉川坐在桅杆上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烟杆，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口烟：“等我的报应啊。”

　　“小师叔！我来啦——！”

　　随着欢快的一声喊，一个身穿墨紫色万花服饰的年轻人终于出现在港口。
　　那人甩着明显大了一号的旧袍子，背着一个比人还高的机甲阿甘，脖子上、肩上、腰上挂满零碎，手上还把着一杆江湖骗子似的旧幌子。他远远看见“川”字商船旗，不管不顾地甩开四肢狂奔，身上“叮铃桄榔”乱响，活像杂货铺子长腿成了精。

　　“杂货铺精”看见桅杆上的人，先是一愣。
　　那世外仙山来的人是好看，娘跟他讲过，男子越近三十越有韵味，这话不假。小师叔虽然年年都见，但每一年都能让人眼前一亮，这会儿方涉川坐在高处，满脸烦躁地吞云吐雾，看得他心脏都跟着停跳了两拍。

　　“白苏，你衣服呢？”
　　方涉川跳下船，见白苏一脸兴奋地要扑上来，连忙拧起眉，嫌弃地后腿两步：“别过来，悠游铺子的成衣、珠宝行的赋春冠，配好的环佩香囊，我上次给你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地回去，你就穿这身乞丐衣服叫我师叔的？”

　　白苏“嘿嘿”笑着解释道：“我娘不让穿，说我出门邋遢，新衣服别给糟蹋了。”
　　他知道，只要抬出他亲娘方苏然，小师叔心里再是嫌弃，也不会出言反驳。

　　白苏的娘亲方苏然也曾是东海蓬莱子弟。她这一脉，师兄弟中白苏的“师叔”不少，但谁也比不上方涉川。这位小师叔只比白苏大七岁，幼时遭遇海难父母双亡，是方苏然亲自取名、一手带大。方苏然离开蓬莱前，又为他寻好师父、安排好一切，说是师姐，其实比亲姐还要恩情深重。

　　一晃快二十年，纵使花谷隐于乱世，姐弟二人感情如旧，从未断了联络。
　　方涉川目光钉在师侄手里的那面幌子上，嫌弃之色更浓，拧着眉念出了上头的字：“‘看病问诊，一次三银’？这又是谁的好主意？”

　　“我爹说，我每每出门花费尤甚，路上能挣点儿是点儿。”
　　方涉川冷笑一声，夺过幌子，“咔嚓”一下撅成两截，随手扔在地上。

　　——没钱，没势，没本事，还管得宽！
　　白苏知道，小师叔此时在心里绝对是这么骂他爹的。

　　毕竟，对方涉川来说，他师姐是天下第一温柔美貌的女人，师姐的崽子也勉强算是个人。至于那个只知隐世清闲、整日侍弄药草苟活的姐夫呢？不仅配不上他顶顶好的师姐，师侄身上若有任何不妥，也必定是传承自那没出息的爹。

　　“师叔，我想死你啦。”
　　“想我？哼。”方涉川垂下眼，睨着他，像是在掂量一件麻烦物件：“说吧，这回过来又是想看谁？”

　　“我是来办正事的，娘说，你要参加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正缺一个如我这般修行离经易道的医师，那我能让师叔你无人助阵吗？”
　　“听说，叶英论剑问道会的席位不好抢吧？”
　　“那确实啊，我托了二十位师姐、五位师兄帮我递名帖，费了两个多月都没摇上号……”

　　方涉川太了解白苏了，只是随口试探，他就能毫不设防地抖搂个干净。意识到这点的白苏，激动的话音随着心虚逐渐变小，眼神乱瞟不敢看师叔的脸色。

　　方涉川恨铁不成钢：“那叶英都五十多了吧，这你也喜欢？”
　　“五十多怎么了，叶大少爷三十一岁时以‘庄花’之名俊冠武林，如今就算是老了，风采也、也不减当年啊……”

　　“当年？你今年十九，你在哪里见过叶英的‘当年’？在你娘肚子里吗？”
　　“有、有画像嘛……”
　　“还敢提画像，我当初怎么就没给你撕干净呢！？”

　　白苏被骂得脖子一缩，没敢再顶嘴。
　　就是方涉川把他珍藏的名人画像撕烂的那一年，小师叔发现了他看见漂亮男人就走不动道儿的秘密。当时，白苏年纪轻轻就走遍了大唐河山，各门各派的清谈、道会，他总要去凑热闹。

　　方涉川不知内情，还以为白苏这孩子随自己，就是天生宅不住，便凭着自己在江湖上行走的关系，对师侄的请求一概满足。直到他从白苏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抖搂出来一堆江湖俊男帅哥的画像，工笔的、写意的、描金的、卷轴的、穿衣服和不穿衣服的应有尽有！小师叔这才知道，白苏什么为了观星百谈会远赴衍天宗，其实就是为了一睹萧卿云风采；又再三强调必定要去东海一观群英擂，实则也是沉迷康宴别美色！

　　知道内情之后，方涉川的眼神变得相当可怕，或许是太过震惊，当时他憋了半天，难听的话也没出口，只是一字一句地骂道：“回头我就告诉你娘，你这小兔……崽子！”

　　可是，这还不是小师叔最可怕的时候。

　　白苏记得两年前的那次，是他第二回跟着方涉川的商船去往东海。
　　彼时，他父亲奉药王之命复原的古方里正缺少一味叫作“鲸骨”的药材，他这次出门，便是打着寻药的旗号，意在一观尹青羲真容，顺便再见见小时候匆匆一面就惊为天人的小公子方子游。

　　当时方涉川对他的个人爱好已经懒得管了，一路上只顾得上骂他父亲的无理需求，那张素来清冷出尘的脸上仿佛结了霜：“‘鲸骨’？他怎么不让我上天逮两条龙拔筋给他送过去呢？他见过鲸吗，张嘴就敢要……”
　　这倒是提醒了白苏：“小师叔，我也没看过鲸。”
　　方涉川怒气未消，殃及池鱼：“看什么鲸，我看你像个鲸。”

　　方涉川骂归骂，没过一会儿，还是命人调转船头往深海开去。

　　数日后的海上晴日，浪白天高，鸥鸟群起高飞。
　　鲸鱼喷出高逾三丈的水柱，白苏兴奋地惊呼着，声音叫得比鲸鸣还响。小师叔耳膜受不了，给他头顶来了一巴掌，骂他“没见识的小子”。飘散的水珠被阳光照出斑斓的颜色，白苏透过这层迷离的光雾，分明看见小师叔唇角微扬，那双总是显得疏离的眼眸里，此刻也跳跃着难得的、纯粹的快乐。

　　“好师叔，船不能开得更近了，咱们大轻功甩过去看吧。”
　　就是白苏这一顿撒娇的馊主意，后来叔侄俩差点死海里。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方涉川大轻功拎起白苏这么一搂，这小庸医包里胡乱放着的太素九针直接扎出背包，不偏不倚扎中小师叔的腰腹大穴。方涉川真气受阻，气息一竭，叔侄俩双双坠海。

　　白苏是个旱鸭子，从海里捞上来之后泡成了盐水鸭。
　　方涉川亲手压着师侄的胸口让他把海水吐了个干净，可这怂小子吓晕了就是不醒。后来，白苏是被脆生生的耳光愣给扇醒的，他醒的时候，看见湿淋淋的方涉川脸色煞白，眼睛却通红，英俊好看一张谪仙脸变成了阎王面，单看那气喘未定的样子，就知道他刚扇了自己不短的时间，手劲儿也必然不会小。那眼神更是凶狠，恨不能把活过来的白苏再给扇死过去似的。

　　但这依旧不是小师叔最可怕的那次。
　　对方涉川来说，比起小师侄喜欢男人更可怕的，是师侄在自己手上嗝屁；而比师侄嗝屁更可怕的是师侄喜欢的男人，居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