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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旧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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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离家有大概四站公交的车程,幸好不是下班高峰,车上没有什么人。
云笙和柳颐期坐到车厢尾部,柳颐期打开手机,翻出辅导员发给他的课程进度和作业,都是没上课的两周落下的。
云笙不像别人家长会管孩子的学业,他来到人界太早了,又很少与人相处,活到现在连写简体字都费劲,只能管柳颐期的衣食住行,学业上完全无能为力。
幸好柳颐期不是让人费心的性格,各种升学考试全都能独立完成,以至于云笙今天才发现,他好像还不知道柳颐期的大学读的什么专业。
手机屏幕中的老师站在讲台上,正写下一堆数字。在云笙看来,那完全是另一种符咒。
从他的角度看去,柳颐期捧着手机,专注地看着上面的内容,身后的对侧车窗被夕阳照透,铺满琉璃瓦般的金光,他如玉雕般精致的侧脸,深邃的眼窝,浓黑的睫毛,英挺的鼻梁,额前垂着一缕头发,全部勾勒出金橙色的轮廓线。
云笙将目光移动到柳颐期捧着的手机上,看着上面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头发已经脱了一半的老师奋笔疾书,只感觉气氛安宁平和,困意随之涌现,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就像浮在半空,浸没在柔软的光团里。
他并不知道那就是传说中的“高等数学”,但真真实实地体验了一把高数魔咒。
光团背后的场景渐渐清晰,云笙在房间的睡榻上醒来,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晒得身体暖洋洋的。屋外有人说话,距离遥远,融化成模糊不清的猫呼噜似的振动,微风吹来松香的味道,令他感到安心。
云笙很熟悉松香,因为孟章君很喜欢松髓,总要用它来染香衣襟,但制作这种松香的檀松只生长在妖界灵力充沛的北方的森林里。
天色还早,但孟章将要起床,他必须提前准备。云笙从床上下来,对着镜子匆忙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推开房间门。
但他要服侍的人已经穿好了衣服,正站在院中。
殿下——他垂着头,轻声叫着,向前走。
松香味变得更浓了。云笙忽然停住脚步,从嗅觉中捕捉到一丝端倪。来人界以后,云笙找不到松髓,只能买些其他松香尝试,但总是有微妙的区别。
正是这一点点区别,惊醒了云笙。
院子已经不在了,松香也不在了。云笙从疲倦的泥潭中挣扎上浮,用力睁开眼睛,先看到一段线条优美的下颌,然后是薄薄的水红色的唇,挺翘的鼻子,深邃的双眼,瞳仁在光下成了琥珀色,睫毛化作金闪闪的浮光,然后,那双眼睛朝云笙看了过来。
“醒了?”柳颐期问。
云笙点点头,余光里看到自己的手背浮现出鳞片,下意识往袖子一缩。
“怎么了?”柳颐期的目光跟着他往下看。
“没什么,”云笙立刻站起来,“该下车了,我们走吧。”
柳颐期跟在他身后:“你怎么了?最近这么累。”
云笙用手指扯住袖子:“可能是熬夜多了吧。”
“哦,”柳颐期点点头,“那今天早点休息。”
几天没有整理,家里堆满家务,云笙是个劳碌命,换上衣服就想动手,被柳颐期拦下,让他去洗澡:说好休息,就不许干活。
云笙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极不适应地进了卫生间。柳颐期在外面收拾完了客厅,福至心灵,打开冰箱,拿出手机搜菜谱。
半小时后——
“哥吃饭了!”
云笙的卧室没关门,一推就开了,他不在里面。柳颐期站在门口愣了愣,难道云笙还在洗澡?
厕所的灯亮着,水声不停,但没有人影。
柳颐期心中不安,破门而入。
花洒还在持续地冒水,正下方,云笙靠墙蜷缩着身体,任由水花浇淋自己。打湿的长发粘在后背上,从身上流下的水染上一丝淡红,滑进下水口。
柳颐期冲上去关掉花洒,水是冷的,顷刻间溅湿了他的衣服。但柳颐期毫无察觉,扯下毛巾盖在云笙身上。云笙的身体冰冷而无血色,浴灯的黄光打在云笙苍白的背上,隐隐能看出一条腾云的飞龙痕迹。
柳颐期愣了愣,脑中忽然飞过万千思绪。
一处温泉,打磨得光洁圆润的玉石台阶,几条玉雕龙头潺潺吐水,热气蒸腾。一个人赤脚走上台阶,站在泉水边,只等他走上岸来,为他擦拭身体。
那是谁?
那人走到池水边,身体忽然摇摇晃晃,向下坠落。
哗啦——
下一秒,自己已经把他托起。粼粼水波中,柳颐期看清了他的脸,瞳孔骤然紧缩。
那张脸苍白、疲惫、缺少血色,玉簪滑入池底,长发随水波披散。
“云笙……?”
他受了重伤,但是什么时候,谁伤的他?
眩晕只有短短几秒,随后云笙便睁开眼睛,与他对视。
柳颐期心口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尚未动作,霎时玉阶、池水尽数消失,但眼前的云笙跨过了现实与幻觉的夹缝,仍然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注视他。
时间好像停止了,所有的水珠都不再下落。柳颐期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情绪的尾声也在体内定格,心脏仍在怦怦敲打肋骨。
直到云笙轻轻在他肩膀上一推。刹那凝固的画面骤然破碎,时间再次流动,幻觉消退,真正的现实终于回归。
柳颐期呼吸急促,目光重新聚焦,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云笙裹着浴巾慢慢起身,身上水珠滚落,溅在地上。
还好不是幻觉中的血水。
阴影遮住了云笙的脸,目光从湿黑的发丝间穿过,落在柳颐期身上。
“……我没事了。”云笙说。
柳颐期点点头,仍然没动,两人继续面对面站着,半晌,云笙从浴巾下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衣服,再次说:“我没事了。”
柳颐期恍这才然大悟,连忙点头:“你换你换。”
接着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出去,啪的把门关上,面色苍白地靠墙捂住额头。大量不知从何而来的画面碎片涌入脑海,甚至将他自己原本的记忆挤得无处可去,太阳穴胀痛不已。
好一会儿,他从剧痛中缓过来,睁开眼睛,却见皮肤上出现几缕金色的细线,如断开的蛛丝般四散张开,仿佛瓷器上的裂痕。
那是什么?
柳颐期去摸,那几根飘荡的线被他的手指惊扰,便像烟雾一样隐去了。
过了一会儿,云笙从浴室出来。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刚刚好了一些,皮肤透出被热气蒸过的水红,发尾用毛巾裹着,衣服沾了几滴水,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看到桌上的饭菜,愣了一下,看看柳颐期。
事实证明,人不能太过灵机一动,柳颐期对着菜谱研究半天,端出了粘锅的鸡蛋蒜苔、烧干了水的炖鸡、和酱黑色的凉拌黄瓜。
“是我做的,”柳颐期坦诚道,“不喜欢也没关系,可以点外卖。”
云笙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黄瓜丝放进嘴里,在柳颐期的注目下,表情没有一分变化,点了点头:“还行。”
“真的?”
柳颐期十分怀疑,自己尝了一口。瞬间,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出门买水果,错把柠檬当成橙子,切开就啃——那刻骨铭心的酸味此刻如警钟般在他脑海中鸣响,震得嗡嗡不停。
而坐在他对面的云笙似乎真的没有感觉,一筷子接一筷子愣是吃了小半碗。
柳颐期愣了半天,问:“你喜欢酸的?”
“嗯?”云笙想了想,“还可以吧,挺有味道的。”
说完他端着空碗起身,去厨房处理那几个惨遭祸害的锅了。
此后一连多日,像突然踩下了刹车。
沈陵一直断断续续地陷入沉睡,云笙去医院看过几次,结论是身体在大量消耗灵力彻底突破封印。
鬼狼没有再出现,似乎对方已经收兵。云笙放出去探测的千纸鹤在医院追踪到了赤弥刹出现过的痕迹,但并没有追查到他的行踪。
与此同时,学校的辅导员却追查到了柳颐期的行踪。
自遭遇鬼狼以来,柳颐期先是请了一周病假,然后又续了一周病假,如此重大情况,辅导员格外关心,先问了柳颐期身体情况,言辞关切,又讲人为什么要读大学,拿毕业证,语重心长,最后话锋一转,让他病好以后先回来上课,有时间再深入聊聊,话里话外显然是把柳颐期当问题学生了。
柳颐期只好收拾行李,重返学校。
不知为何,离开家门的时候,他似乎感觉云笙松了口气。
他不会瞒着我什么吧?柳颐期心想。
久违踏进校园,柳颐期恍如隔世。他回到寝室,室友只当他生了重病,向他表达了不用上学的羡慕。柳颐期请他们吃了顿饭,这天晚上,他住在宿舍,给云笙发消息:“我一切都好。”
云笙不知在做什么,很晚才给他回复,也很简短:“我也是。”
柳颐期看着聊天框,心生恍惚。他才刚刚窥见了另一个世界的边角,门就又向他关闭了。他想向云笙询问他看到的幻觉,但隐隐有一种感觉,幻觉中的云笙并不快乐。
柳颐期敲下字又删去,最后握着手机睡着了,这一晚他没有做任何梦。这之后的一周他都没有做梦。
身边人三三两两、男男女女地结伴而行,柳颐期独身一人,穿过人群,辅导员在办公室里,见他来了,“吱啦”一声把椅子拖过来:“柳同学,来坐。”
“老师好,”柳颐期颔首打了声招呼,拉过椅子坐下,辅导员电脑屏幕里放着一张表格,她在统计每科的考勤,而自己名字所在的那行,不幸全部标注了红色。
当他与罗刹相遇的时候,当他面对鬼狼,危在旦夕的时候,当他陪着云笙救他人性命的时候,在另一个世界中,这些时刻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标记为红色的“问题”。
但辅导员没有从那张表格开始聊,她把桌上的苹果塞到柳颐期手里:“快吃饭了,你饿了吗,先吃个苹果吧。”
“我回家吃。”柳颐期道。
“之前的伤好了吗?”
柳颐期点点头:“好了。”
“那就好,我听说你这周回来上课了。”辅导员笑笑,“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能和老师说说吗?”
遭遇鬼狼,差点死掉,多亏云笙救命才脱险,沈陵现在还在病房里——但辅导员又怎么能接受“另一个世界”呢?
柳颐期攥在手里的屏幕亮起,是云笙的消息,非常简短:周末不在,不用回来了。
云笙在躲他——柳颐期忽然想明白了,他仍然没有说服云笙,云笙还是想把他留在“人”的一边。
他抿了抿嘴。
在辅导员看来,这个动作意味着柳颐期有口难言。她随即关切地问:“家里困难就和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辅导员打量着眼前的学生。正经的时候,柳颐期相貌英俊得甚至有几分排他性,眉峰挺立,眼眸深邃,嘴唇淡而薄,长得稍微平庸些的人站在旁边,都会被他的光芒完全笼罩。
前几日的疲惫让柳颐期消瘦了一些,面容褪去稚气,多了硬朗锋锐的线条。此刻蹙眉思考,又给眉目添了些阴郁的气质。
柳颐期入学的时候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只是众多大学生中普通的一个。前几天“恶犬袭击”事件里他出镜接受采访时,也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但现在,当她认真打量这个人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些特别的气质。那是在他的笑容之下,深藏于灵魂中的东西,他绝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那是他面对不同人时露出的不同伪装。
“没什么事,”柳颐期摇了摇头,注视辅导员的眼睛,“最近睡得不好。”
辅导员想了想:“既然如此,我再给你申请一周病假吧。”
柳颐期惊讶地看着她。
“你回去和家人聊聊,如果可以的话就回来继续上学。”辅导员微微一笑,“专业课那边,我会帮你申请免考勤,但你依然要参加期末考试。”
“……”柳颐期怔了一会儿,点点头,“谢谢老师。”
僵持的气氛终于松懈下来,辅导员起身收拾东西:“好了,你也快回家吧。男子汉坚强点,没有过不去的坎。”
不知道她到底脑补成了什么,意味深长地说了这番话,随即关了电脑,与柳颐期一同离开办公室。
柳颐期捧着苹果出门,迎面和一双大眼睛对上了视线。有男生贴着门缝,正偷感十足地往办公室里瞄。
“韩帅?”
“同学你在做什么?”
惊讶的柳颐期和惊恐的辅导员同时出声。
韩帅也吓得不轻,后退半步,垂头道:“老……老师,我找柳学长。”
韩帅在医院接受了云笙的补魂以后,又在医院住了一周才出院,幸好他以前也不是什么聪明人,魂魄受损,性格更加顽固,原本重重困难的学习之路,被他钻牛角尖的态度硬啃下来,反而比过去成绩还好了不少。
“我很想感谢你哥哥,”辅导员离开后,韩帅重新站到柳颐期面前。缺魂的问题表现在他说话的语速上,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一字一顿:“我刚刚看到你来了,就赶紧回去拿来了,是、是我的谢礼和馨仪的谢礼。”
韩帅满头是汗,重病未愈,他看起来也十分虚弱,手上提着个塑料袋子,手腕勒得发红。
袋子往柳颐期手里一塞,柳颐期说了谢谢,又看他盯着自己,攥着自己的衣服擦了擦手心的汗,犹豫着问:“……你这么久没回学校,是因为你哥哥生病了吗?”
韩帅因为偷听了柳颐期和辅导员的谈话,显得神情局促,犹豫着说:“我能去探望吗?”
“不是,”柳颐期摇摇头,“是其他事情。”
“还和那什么……鬼狼有关?”韩帅问,“是不是很麻烦?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他情绪有点激动,关切之意溢于言表,伸长了脖子,像要贴到柳颐期身上。柳颐期才注意到韩帅的脖子上也有红痕,极其暧昧地从领口延伸出来一点点。
那不会是……?他不动声色,向后挪了一点距离,说:“没关系,我已经和老师说好了。你和陈馨仪怎么样了,听说你们谈上了?”
话题一旦扯到陈馨仪身上,韩帅明显有些害羞,嘴角压不住笑意,耳朵也红了:“对……在医院的时候,我和她表白,结果她说……她都、都知道,然后她就答应了。”
讲故事显然超过了韩帅目前的能力,他平铺直叙地描述完,挠了挠头,时间线一下跳到了现在:“她现在在上课呢,等下课我要去接她……”
韩帅的样子柳颐期看在眼里,难免生出点孤家寡人的悲哀,周末原本要回家,云笙一走,他回去也是独守空房,只能继续在宿舍里跟室友们玩游戏。
“……对了,你要不要看看礼物?”韩帅说,“馨仪跟我说,你哥哥应该喜欢松香,我买了盒线香,是一个叫‘闻香斋’的牌子。”
松香?家里确实有不少松香味的香薰,但陈馨仪是怎么确定的?
“她说你和你哥哥身上都有松香的味道,但你哥哥身上的明显浓一些,说明你对香味没有过多追求,松香又很特别,不是洗衣液之类日常用品的常见味道,所以很可能是你哥哥喜欢。”
“好像是这样,”想到自己根本没有关注过云笙对香气的偏好,柳颐期有些心神不宁,“谢谢你们。”
“你哥哥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韩帅真诚道,“这点心意不算什么。”
眼看韩帅睁大眼睛,情绪又激动起来,不远处传来一个装模作样的声音:
“哟,谁的心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