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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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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在“迷途”酒吧的遭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反复在顾城脑海中上演。砚礼那双空洞迷离的眼睛,那带着颓靡和嘲讽的笑容,那轻浮的举止,还有那句斩钉截铁的“我们之间,永远都是不可能的”,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钉,钉在他的心脏上,日夜灼痛。
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那个记忆中干净、沉默、带着倔强善良的少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更无法接受,砚礼将他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用那种看陌生人、甚至看一场闹剧的眼神看着他。
愧疚、悔恨、不甘,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的执念,驱使着顾城。他动用了在沈阳所有的人脉和资源,像疯了一样寻找砚礼的落脚点。他不再去想什么商业合作,什么难缠的客户,他只有一个念头——再见他一面,必须再见他一面。他有很多话想说,那些迟到了十年、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他的忏悔,他必须亲口告诉他。
几天后,助理终于带来了消息。砚礼住在城北一个老旧的艺术区附近,租住在一个 loft 公寓里,平时除了在“迷途”驻唱,似乎还在接一些零散的文案设计和枪手工作,深居简出。
顾城立刻驱车前往。那是一片由旧工厂改造的区域,充斥着一种颓废又挣扎的艺术气息,墙壁上满是涂鸦,空气中似乎都飘着松节油和孤独的味道。他按照地址,找到那栋斑驳的红色砖楼,敲响了顶层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等了很久,就在顾城以为没人在家,或者砚礼根本不愿见他,准备再次强行闯入时,门“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砚礼站在门后。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背心,露出清瘦但线条清晰的胳膊,上面赫然盘踞着几处色彩浓烈、风格诡异的纹身——缠绕的荆棘,破碎的羽翼,还有一串看不懂的拉丁文。他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有些苍白的脸。
他似乎刚睡醒,头发凌乱,眼神里还带着宿醉未醒的慵懒和防备。看到顾城,他并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只是挑了挑眉,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语气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轻浮:
“顾总?”
他的语气,他的姿态,他身上的纹身和烟味,都像一根根刺,扎得顾城眼睛生疼。顾城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和怒火,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砚礼,我们谈谈。”
“谈?”砚礼嗤笑一声,倚在门框上,上下打量着顾城价值不菲的西装,“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顾总日理万机,跟我这种……在酒吧卖唱的人,有什么可谈的?不怕降低了您的格调?”
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刺,试图将顾城推开。
“就一会儿。”顾城的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给我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说完我就走。”
砚礼静静地看着他,烟雾后的眼神晦暗不明。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侧了侧身,让开了门口:“进来吧。”
顾城走了进去。公寓是挑高式的,空间不算小,但异常杂乱。随处可见散落的乐谱、画稿、空酒瓶和烟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草、酒精和颜料混合的怪异气味。一面墙上贴满了各种阴暗风格的画作和照片,另一面墙则是一个巨大的书架,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从文学经典到地下漫画,无所不包。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艺术家混乱而痛苦的内心世界的外在投射。
砚礼随意地踢开地上的几个空罐子,走到沙发边坐下,将烟灰弹进一个造型扭曲的烟灰缸里。“坐。”他指了指旁边一张堆满了杂物的单人沙发。
顾城艰难地清理出一小块地方坐下,目光却始终无法从砚礼身上移开。他看着他熟练地弹烟灰,看着他脖颈处隐约露出的另一小片纹身,看着他因为消瘦而格外清晰的锁骨线条……心脏一阵阵紧缩般的疼痛。
“你想谈什么?”砚礼率先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如果是想劝我改邪归正,或者想用钱来弥补你那点可笑的愧疚,那就不必了。”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冰冷的硬度。
“不是!”顾城急切地否认,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真诚,“砚礼,我是来……道歉的。”
砚礼拿着烟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自然,他扯了扯嘴角,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为高中时候的一切。”顾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沉重的悔意,“为我撕了你的笔记本,为我把烟头按在上面,为我说的那些……混账话。为我对你的忽视,对你的伤害……为所有的一切。”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向砚礼,那双曾经盛满乖张和傲慢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痛苦和懊悔:“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太晚了,也毫无意义。伤害已经造成,我无法弥补。但是砚礼,我真的……很后悔。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我后悔当年为什么那么混蛋,为什么看不到你的好,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践踏你的……你的心意。”他终于说出了“心意”这两个字,感觉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疼痛。
“我找了你很久,去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我只是想……想亲口对你说声对不起。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顾城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哽咽,“可我没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砚礼打断了他,他掐灭了烟蒂,又点燃了一支,烟雾将他脸上的表情笼罩得更加模糊,“现在这样怎么了?不是很自由吗?想抽烟就抽烟,想纹身就纹身,想跟谁睡就跟谁睡……不用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也不用再……对谁抱有期待。”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嘲弄,让顾城的心沉入了谷底。
“砚礼,别这样说自己!”顾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那个善良的、会去救陌生老 人、会不顾一切去救白珩的砚礼,他还在,对不对?”
砚礼沉默了,他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格外孤寂。
这一切,都与他认知中那个即使贫穷也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书本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砚礼,形成了尖锐到刺目的对比。
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
顾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不是因为这堕落表象带来的冲击,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层、更尖锐的恐慌。这不像砚礼。这绝不可能是砚礼会真正选择的生活状态。他认识的砚礼,骨子里是爱干净的,是带着一种清教徒般自律的,哪怕身处泥泞,也会努力维持内心和环境的最后一丝秩序。眼前的混乱、烟酒、纹身……更像是一层刻意披上的、粗糙而痛苦的伪装。
“为什么?”顾城的声音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砚礼那双迷雾笼罩的眼睛,“砚礼,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砚礼嗤笑一声,又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顾总不是都看到了吗?我就是变成了这样,烂人一个,在酒吧卖唱,酗酒,乱搞……”
“不对!”顾城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在撒谎!你不是这样的人!我认识的砚礼,就算……就算经历了再多,也绝不会允许自己活成一场肮脏的笑话!这些……”他挥手指向周围的混乱,指向砚礼身上的纹身和香烟,“这些根本不是真正的你!”
砚礼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故意将烟灰弹到了地上:“人都是会变的,顾城。十年了,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任你欺负、只会躲在角落里哭的傻子吗?”
“变?”顾城逼近一步,几乎能闻到砚礼身上浓烈的烟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别人的香水味,这让他心如刀绞,却更坚定了他的猜测,“变不是这样的!变是成长,是沉淀,而不是自我毁灭!告诉我,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什么把你逼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语气急切,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执着,非要刨根问底,撕开这层看似堕落的表象,看到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砚礼沉默地看着他,烟雾后的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嘲讽,有疲惫,还有一丝被看穿伪装后的狼狈和……痛楚。他没想到,十年过去,这个曾经对他只有漠视和厌恶的顾城,竟然会如此笃定地否定他刻意展现出来的堕落。
“经历?”良久,砚礼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那层轻浮的外壳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顾城,有些经历,说出来毫无意义。就像你当年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把对你的喜欢写在纸上一样,你现在也不会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选择在皮肤上刻下疼痛,用烟雾麻痹自己,用混乱来填满空虚。”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荆棘纹身:“这些,不是装饰,是提醒。提醒我曾经多么愚蠢地相信过真诚和善良。”他又晃了晃手中的烟,“这个,也不是爱好,是药。能让我暂时忘记一些……不想记得的事情。”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顾城却从中听到了惊涛骇浪。他仿佛能看到,在这十年里,有无数的苦难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砚礼,将他心中那些美好的、柔软的部分,一点点侵蚀,瓦解,最终逼得他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对抗那无边的黑暗和痛苦。
“到底……是什么事?”顾城的声音颤抖起来,他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打击,能将一个那样干净、坚韧的灵魂,摧残到需要靠纹身的疼痛和尼古丁的麻醉才能活下去的地步。“是你母亲?还是……其他什么?告诉我,砚礼!至少让我知道,我这十年……我迟到的这十年,你到底承受了什么!”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他不是在质问,而是在乞求。乞求一个答案,乞求一个能让他理解这巨大变故的缘由。
看着顾城眼中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急切,看着他因为自己的“堕落”而几乎崩溃的样子,砚礼一直紧绷的、用于自我保护的那根弦,似乎“铮”地一声,断了。
他脸上的轻浮和嘲弄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苍凉。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动作缓慢而沉重。
他抬起头,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用那双清澈却盛满了无尽悲伤的眼睛,看向顾城。
“顾城,”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碎后的沙哑,“答案很重要吗?”
“重要!”顾城毫不犹豫地回答,眼神执拗得像头困兽,“对我来说,很重要!我要知道,是我……是我当年的混账,还是后来别的什么,把你变成了现在这样!我要知道,我到底……欠了你多少!”
砚礼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你不欠我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顾城心上,“顾城,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
“我只是……累了。”
“累到……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相信什么,再去期待什么,再去……爱谁了。”
“所以,就这样吧。”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顾城,眼神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死的平静,“这就是你要的答案。我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来……活下去。仅此而已。”
“现在,你可以走了吗?”
他的语气里,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彻底放弃后的淡漠。
顾城僵在原地,看着砚礼那双仿佛燃尽了一切希望的眼睛,听着他那句“累到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爱谁了”,只觉得一股灭顶的绝望和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他得到了答案。
一个比任何具体的悲惨遭遇都更让他心碎的答案。
砚礼碎得如此彻底,以至于连修复的可能,都看不到了。
而他,顾城,正是那个最初举起锤子,砸下第一道裂缝的人。
“砚礼,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很可笑,很无耻。但是……但是我好像……明白得太晚了。”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继续道:“这十年,我遇到过很多人,男的女的,形形色色。但他们都不是你。没有人像你一样……纯粹,干净,善良”
“我开始不断地想起你,想起你高中时看我的眼神,想起你被撕碎手稿时绝望的样子,想起你在医院里对白珩说的那些话……我才发现,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愧疚,砚礼。不只是愧疚。”顾城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下面的话,“我想……我是……我喜欢你。或者说,我爱上你了。在失去你之后,在明白你对我意味着什么之后。”
他终于说出来了。这个认知,在他心里盘旋了许久,却直到此刻,在这个充满颓败气息的公寓里,面对着这个变得面目全非却又让他心痛如绞的砚礼,才终于清晰地宣之于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香烟燃烧的细微声响。
砚礼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隔着烟雾,看向顾城。那双迷雾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剧烈地翻涌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死寂般的平静。
他看了顾城很久,久到顾城以为他会被这迟来的告白激怒,或者嘲讽。
然而,都没有。
砚礼只是轻轻地、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轻浮和嘲弄,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苍凉。
“顾城,”他开口,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我恶心吗?”
顾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句话,像一把刀,扎在我心里,扎了十年。”砚礼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它让我觉得,我的喜欢,我的爱,是这世界上最肮脏、最见不得光的东西。”
“不是的!我……”顾城急切地想解释。
“听我说完。”砚礼打断他,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遮挡地看向顾城,那里面没有了迷雾,只有一片荒芜的、被泪水反复冲刷过的废墟。
“顾城,我还喜欢你。”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平静,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顾城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顾城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中瞬间被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巨大的酸楚填满!
“你……”他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
“但是,”砚礼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也仅仅是喜欢了。”
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像一道屏障,隔在他和顾城之间。
“这份喜欢,太累了。它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幻想。”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后的沙哑,“我曾经以为,只要我足够真诚,足够善良,老天爷总会对我温柔一点。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我不是小说里的主角,没有那种无论经历多少磨难,最终都能被治愈、被拯救的运气。”他自嘲地笑了笑,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现实是,苦难就是苦难,它不会成就你,只会摧毁你。真心换不来真心,只能换来更深的绝望。”
“顾城,”他重新看向顾城,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怜悯,“你说你爱我。我很高兴,真的。这证明我那么多年的喜欢,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但是,我们不可能了。”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为什么?!”顾城激动地抓住他的肩膀,“既然你还喜欢我,我也……我也明白了自己的心,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我可以弥补!我可以对你好!我可以……”
“你不能。”砚礼平静地拨开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顾城,你值得更好的人生。一个正常的、光明的、没有我这种‘污点’的人生。你应该找一个像白珩那样,或者更好的人,结婚,生子,拥有所有人都羡慕的一切。”
“而我……”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纹身,指了指满地的烟酒,指了指这个混乱不堪的公寓,“我已经烂掉了。从里到外,都烂透了。我无法再相信任何人,无法再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我甚至……无法再正常地生活。”
“和你在一起,只会不断地提醒我过去有多么不堪,提醒我曾经多么卑微,提醒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我会毁了你,也会毁了我自己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体面。”
他的话语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顾城的心。
“所以,顾城,忘记我吧。”砚礼看着他,眼神温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就当我们从来没有重逢过。你回到你的世界,继续做你的顾总。我留在这里,继续我……烂掉的生活。”
“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了。”
他说完,站起身,走到门边,打开了门。外面冰冷的风灌了进来,吹散了些许屋内的烟酒气。
“再见,顾城。”他轻声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告别一个普通的熟人,“祝你……好好生活。”
顾城僵在原地,他看着砚礼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荒芜,听着他那番如同最终审判般的话语,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所有准备好的忏悔,所有迟来的告白,所有想要重新开始的奢望,在砚礼这番平静而绝望的告别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知道,他失去了。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永远的失去。
砚礼不要他的弥补,不要他的爱,甚至不要他的愧疚。他只要他离开,只要他忘记。
他用自己的方式,将他彻底推出了他的生命。
顾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楼的。他站在沈阳寒冷刺骨的街头,看着头顶灰暗的天空,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死掉了。
而公寓里,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砚礼背靠着冰冷的铁门,缓缓滑坐在地上。他手中的香烟早已燃尽,烫到了手指,他却毫无知觉。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还喜欢顾城。从未停止。
只是,他的爱,早已在漫长的绝望和自我放逐中,变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狰狞的伤疤。他无法带着这样的自己,去拥抱那份迟来的、他曾经梦寐以求的温暖。
第二天。
沈阳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也特别沉。尤其是入了冬,下午四五点钟,天色就已经灰败下去,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勉强擦拭着城市疲惫的脸。“迷途”酒吧里,正是华灯初上,人声开始像潮水般慢慢涨起来的时候。
砚礼坐在后台角落的化妆镜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熟练地用粉底盖住眼底因为失眠和酒精留下的青黑,又拿起眼线笔,沿着睫毛根部细细描画。
其实砚礼长得并不精致,只是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看起来安静,寡言,且礼貌。
他动作机械而精准,像在完成一项每日必须的仪式。镜子里的人渐渐变得陌生,眼线上挑,带出几分刻意营造的风情与疏离,遮掩了原本那双过于清澈,也过于容易泄露情绪的眼睛。
这是他在这里的第三年。从最初站在台上还会手心冒汗,声音发紧,到如今可以抱着吉他,用那把被烟酒浸染得略带沙哑的嗓子,漫不经心地唱着或颓靡或挑逗的歌,与台下那些或痴迷或猎艳的目光周旋,他已经驾轻就熟。这层“堕落”的外壳,是他为自己打造的铠甲,隔绝了外界的探究,也麻痹着内心的荒芜。
今晚的场子比平时更热闹一些。他抱着吉他走上台,调整好麦克风的高度,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台下。灯红酒绿,人影晃动,空气中弥漫着欲望和酒精混合的、甜腻又腐朽的气息。他垂下眼睫,拨动了琴弦。
他的歌声有一种奇特的魔力,慵懒中带着钩子,却又在某个转音处流露出不经意的脆弱,像在诉说一个无人能懂的、破碎的故事。台下渐渐安静下来,许多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欣赏、占有,或者仅仅是寻找一夜刺激的意味。砚礼早已习惯,他唱着歌,眼神却放空,仿佛灵魂抽离,冷眼旁观着这具名为“砚礼”的皮囊在台上表演。
就在一曲终了,短暂的间歇中,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最角落的一个卡座。
那里只坐了一个人。
在群魔乱舞、喧嚣鼎沸的环境里,那个人安静得像个异类。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脖颈修长,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歌,又似乎只是在出神。酒吧变幻的灯光偶尔扫过他的脸,惊鸿一瞥间,砚礼呼吸一滞。
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界限的美。五官精致得如同古画中走出的仕女,眉眼狭长,鼻梁高挺,唇形菲薄而色泽浅淡。但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却绝非阴柔,而是一种冷冽的、带着棱角的桀骜。尤其是那双眼睛,即使在晦暗的光线下,也像蕴藏着寒星,清澈,锐利,却又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与他惊人美貌格格不入的忧愁。
砚礼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那惊人的容貌,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样的美人,真是不知道比自己优秀多少倍。
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如此出众的样貌,见过一次绝不会忘记。但那眉宇间的神态,那孤绝的气质,却像一把钥匙,轻轻触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下一首歌的前奏响起,砚礼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继续演唱。但整个晚上,他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那个人很少动,只是偶尔端起桌上的酒杯,浅酌一口,动作优雅而疏离。他与周围的环境如此格格不入,仿佛自带一个透明的结界,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砚礼唱完了今晚的最后一首歌。台下爆发出掌声和口哨声,有人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带着醉意的狂热。他像往常一样,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微微鞠躬,然后快步走下台,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热闹。
就在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准备走向后台时,一个身影挡在了他面前。
是那个角落里的男人。
离得近了,砚礼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迫人的美貌和冷冽的气场。他比砚礼略高一些,身形清瘦挺拔,黑色的毛衣更添几分神秘与沉郁。
“砚礼?”男人开口,声音不像他外貌那般精致,反而带着一点低沉的、颗粒感的沙哑,像雪山融水滑过砾石。
砚礼一怔,下意识地戒备起来。知道他这个化名的人不少,但会用这种笃定的语气叫出来的,并不多。“你是?”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仔细地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他脸上厚重的妆容,直抵灵魂深处。“我听过你唱歌。”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也读过你写的东西。”
砚礼的心猛地一沉!他写的东西?他早就不以真名发表任何作品了,只在一些极其隐秘的论坛或用完全匿名的渠道,宣泄一些无法排遣的情绪。这个人怎么会……
似乎看出了他的惊疑,男人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容短暂得像冬日里稍纵即逝的阳光,带着几分桀骜,几分了然。“别紧张,我也算是你的读者。”
《暗河》……那是他在一个几乎无人问津的文学网站匿名发布的碎片化日记。里面充满了对过去的幻灭,对未来的无望,以及一种近乎自毁的倾述欲。
砚礼的背脊微微绷紧,一种被窥视、被剥开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那只是一个无聊的消遣。”他试图用惯有的轻浮语气掩饰过去,“没想到还有读者。不过,我早就不写那些无病呻吟的东西了。”
男人看着他,目光深邃,没有戳穿他的谎言。他只是淡淡地说:“文字是不会骗人的。即使穿着最堕落的外衣,骨子里的某些东西,也磨灭不掉。”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砚礼心中最隐秘的痛处。他猛地抬起头,对上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电光火石间,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名字,伴随着那些曾经在无数个深夜给予他慰藉和力量的文字,猛地撞入脑海!
霁林!
那个笔名叫“霁林”的作家!那个以文字细腻温柔、充满悲悯情怀而著称,却行踪成谜,从未在公众面前露面的神秘作家!
砚礼曾经是他的忠实读者。在他最艰难、最看不到光的日子里,是霁林笔下那些关于救赎、关于微光、关于在绝望中依然挣扎着寻找希望的故事,像暗夜里微弱的烛火,温暖过他冰冷的心。他一度以为,能写出那样文字的人,必定是温柔、善良,眉目慈和,内心充满力量的。
他怎么会是……眼前这个美得极具攻击性,眉宇间刻着桀骜与张扬的男人?
“你……你是霁林?”砚礼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太荒谬了。他敬仰的、视为精神灯塔之一的作家,竟然出现在他驻唱的酒吧,以这样一种完全颠覆想象的方式。
现在可以确认是他了——对于砚礼认出他,霁林似乎并不意外。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自嘲的情绪。“文字和真人,总是有差距的,看我这个人,你感觉不到我会那么敏感吧”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
他看了一眼周围越来越喧闹的人群,微微蹙了下眉,显然不喜欢这种环境。“出去透口气?”他看向砚礼,虽是问句,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
砚礼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酒吧的后门,来到了寒冷而寂静的后巷。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吹散了酒吧里带来的燥热和浑浊。远处城市的霓虹模糊地亮着,映得这片小小的天地愈发清冷。
霁林靠在斑驳的砖墙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他抽烟的姿势很特别,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却又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白色的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散开,模糊了他过于精致的侧脸。
“很意外?”他吐出一口烟圈,侧头看向砚礼,嘴角噙着一丝看不出意味的弧度,“以为写那些故事的人,应该是个圣人?”
砚礼沉默着,他确实意外,甚至有些……幻灭。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共鸣。他看着霁林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忧愁,看着他眼神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被精心掩饰过的荒凉,忽然觉得,也许那些温柔的文字背后,隐藏着的是同样千疮百孔的灵魂。
“我读过你所有的书。”砚礼轻声说,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颤,“《暗河》,《置换人生》……它们曾经……给过我很多力量。”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虽然现在看来,有点可笑。”
“力量?”霁林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自己都活在泥潭里,写点东西,不过是……抓着头发把自己从沼泽里往上提一提的徒劳挣扎罢了。骗骗读者,也骗骗自己。”
他的话如此直白,如此残酷,彻底撕碎了砚礼对他、或许也是对自己曾经信仰的某种东西的最后幻想。
两人陷入了沉默,只有寒风吹过巷口发出的呜呜声。
过了许久,霁林掐灭了烟蒂,他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砚礼身上,那目光不再那么锐利,反而带上了一种……类似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
“你心里有事。”霁林的声音很平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你唱歌的样子,你写的那些碎片……还有你看我的眼神。”他顿了顿,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你在躲一个人。或者说,你在躲一段过去。”
砚礼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用惯有的轻浮搪塞过去,但在霁林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霁林没有等他回答,他仰头看着沈阳夜空中稀稀落落的几颗寒星,语气飘忽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砚礼,这个世界很吵,也很冷。遇到一个能让你觉得不那么吵,不那么冷的人,不容易。”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砚礼脸上,带着一种砚礼看不懂的、深沉的悲伤和……或许是遗憾。
“有些时候,有些人,”霁林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敲在砚礼心上,“对与错,或许都不要错过。”
砚礼猛地一震,抬头看向他。
霁林的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是笑的弧度,带着他特有的桀骜和狂妄,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可眼底的悲伤却浓得化不开。“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哪一天会是最后一天。”
他向前一步,靠近砚礼,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种冷冽的、像雪松一样的气息。
“别因为一时的嘴硬,一时的骄傲,或者……一时的绝望,”霁林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错过了那个你真正喜欢,或许……也真正喜欢你的人。”
“时间不会等人,遗憾……是会啃噬骨头的东西。”
“我们……能加个联系方式吗”砚礼小心翼翼的举起手机。
霁林温和的笑了笑“不了”他垂眸“你还是别认识我比较好。”
说完这番话,霁林深深地看了砚礼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怜悯,有鼓励,有同病相怜,还有一种……仿佛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的、深不见底的哀恸。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那双长腿,径直走进了巷子深处的黑暗里,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冷冽的雪松气息,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砚礼独自一人站在寒冷的后巷,浑身冰冷,内心却仿佛有岩浆在翻滚沸腾。
霁林的话,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用三年时间辛苦构建起来的所有防御。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对顾城的思念,那些被他用“为他好”包装起来的、深藏的渴望,那些在无数个深夜啃噬着他的悔恨和犹豫……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将他淹没。
对与错,都不要错过……
不知道哪一天是最后一天……
别因为嘴硬错过……
是啊,他一直在用冷漠和推开,来掩饰内心的恐惧。恐惧再次受伤,恐惧配不上,恐惧得到后又失去。他用一种悲壮的、自我牺牲的姿态,将顾城推离,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
可霁林那双同样悲伤的眼睛,和他那桀骜却充满憾恨的话语,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懦弱和……愚蠢。
如果真的就此永别,如果顾城真的从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会怎么样?那份刻骨的思念和爱意,真的会随着时间消失吗?还是会在每一个午夜梦回,变成更深的绝望,将他彻底吞噬?
他忽然想起顾城找到他时,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盛满的痛悔和急切。那不是一个玩弄感情或者一时兴起的人会有的眼神。
也许……也许他该相信一次?不是相信命运会温柔以待,而是相信一次顾城,也相信一次……自己那颗从未真正停止过爱他的心。
寒风依旧凛冽,砚礼却感觉胸口堵着的那块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哭泣,而是一种长久压抑后,近乎虚脱的释放。
霁林是谁?他有着怎样的故事?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没有人知道。
就像没有人真正知道,他砚礼是谁,他经历了什么,他内心有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在这个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两个同样带着满身伤痕和秘密的灵魂,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冬夜,在一条肮脏的后巷,有过一次短暂的交集。一个用自己破碎的感悟,试图点醒另一个陷入迷途的人。
然后,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
砚礼抬起头,望着霁林消失的方向,脸上泪痕未干,却缓缓地、释怀地笑了笑。
那笑容里,不再有刻意伪装的轻浮,不再有深不见底的绝望,而是带上了一丝久违的、属于他本真的清澈,以及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虽然内心依旧恐惧,但至少在此刻,他仿佛在无尽的迷途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星光。
而这星光,或许能指引他,走向一个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