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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牧神午后 ...

  •   午后的阳光在壁画之间游荡,脚步声敲击着空无一人的回廊。这是加图索家的宅邸:白墙掩映于高大的橄榄树之间,喷泉在空中划出饱满的弧线,红花绿蕊,终年不谢。他们从祖先雕塑的注视中缓缓走过,对着那些饱满而空洞的眼窝投之以好奇的目光。楚子航问:“雅努斯所掌管的可能就是我们要寻找的‘门’。具体该从哪里查起,有想法吗?”

      恺撒头也不回:“就从这里开始。”

      不管发生了什么先从自家查起,刀刃向内,世界上大概没有比他更加大公无私的人了。不过,这一次,他似乎是对的。弗罗斯特防守森严的书房在芬格尔的捣鼓下仿佛毫不设防,如果说有一门手艺能够一招鲜吃遍天,历经千年而不褪色,大概就是这溜门撬锁的贼功夫了。咔哒一声,羊皮纸、蜡和昂贵木材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四人迅速潜入,反手关好门。恺撒大踏步走进去,直奔靠窗的宽大书桌,拉开抽屉。

      如果“庆典”指的是每年元旦举办的雅努斯祭祀活动,那么自有元老院和执政官奥古斯都操心,怎么也轮不到他恺撒·加图索来做主角。也就是说,弗罗斯特口中的“庆典”别有所指。他们迅速掠过元老院会议记录和商业往来账目,在一沓天象观测前稍稍停留,正当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芬格尔指节微曲,敲了敲书桌,厚重的木板在他手底发出空洞的声音。

      楚子航与恺撒交换一个眼神:这里还藏着别的花样。暗格无声滑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叠泛黄的莎草纸和几卷羊皮卷轴。昏暗的烛光摇曳,纸上内容晦涩不明。直到这时,几人才反应过来,起身拉开厚重的窗帘。刷的一声,尘封多年的文字,终于重见天日。

      破开胸膛,捏住两束灵魂,
      神的骨骸落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流满地面,
      有如冬季的两条河流在深谷中汇合,
      然而一片黑暗飘来笼罩住他的眼睛,他没有听见水声。

      举起大剑砍中他的肩膀,斩断那沉重的手臂,
      摩伊拉三姐妹为他缝上鹰隼的羽翼,
      然而孱弱的双翅无法翱翔,陡然坠落,
      黑色的死亡和强大的命运终于降到眼前。

      他是打猎的能手,或许射猎女神阿尔特弥斯
      和他从前的高明的弓箭术能够赐福于他,
      可惜命运一□□中他的肩膀中间的后背,
      刺过胸膛,骏马般强健的双腿跪地,铠甲琅琅。

      沉睡的拉丁文一到他们眼中就变成了平时熟悉的文字,但是自带的翻译系统并不能解答心头的困惑。楚子航问路明非,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路明非苦着脸答,为什么问我?

      “因为你是文学社的。”楚子航的想法非常单纯。
      “师兄你说话好像在骂人……不我的意思是,文学社其实是泡妞的地方,”路明非抓抓后脑勺,“一般来说长发男开始跟你背诗就意味着他要对你下手了……”

      爱背诗的长发男完全没听到这话。他早已从书桌边离开,走向摆满战利品的书架,然后闭上了眼睛。照理说,他不该保留过去的记忆,然而这间书房,却在冥冥之中使他倍感熟悉。他仿佛能想起,自己是如何走进满室漂浮的尘埃之中,每一粒都包裹着蜜糖色的阳光,那个时候,书桌很长,书架很高,一眼望不到顶……
      曾经需要踮起脚才能够到的位置,现在又在哪里?他弯下腰,直到自己的视线和一尊小小的牧神雕像平齐。这个半人半羊的形象,是掌管丰收的神灵,在罗慕路斯和勒穆斯建立罗马城的传说中,正是牧神庇护了这对喝狼奶长大的兄弟。

      牧神节本就是罗马最盛大的节日之一,人们宰杀祭品,纪念罗马建城的辉煌历史,祈求未来的春天风调雨顺,贵族男子和青年妇女肆意嬉戏,日后的情人节由此发端。然而,加图索家族对于牧神的崇拜,难道仅仅是出于某种公共的、合法的信仰?他不相信。公元前44年的牧神节,安东尼将王冠献与凯撒,试探元老院和民众对于恢复王政的反应,一个月后,凯撒被刺身亡。他是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读到这些故事的,可对于加图索家族而言,那不是尘封的历史,而是尚存余温的现实……他们为何要将他取名为恺撒,又为何要在家族的角角落落铺满这个形象?

      恺撒心中一动,伸手向雕像的底座摸去。牧神的身体转过九十度,书架朝着两侧缓缓挪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楼梯。

      路明非猛然回头,被这机关惊得目瞪口呆:“不是吧老大,你以前来过这里?”
      恺撒注意到楚子航投来的目光,淡淡的怀疑与审视让人有点不舒服,就像刚才在房间里他问自己为何现身图书馆一样。然而其中又不全然是敌意,仿佛有一声叹息羽毛般飘落,让恺撒心里痒痒的——无可奉告,他耸耸肩,取过墙边的烛台,率先步入黑暗之中。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下来了,台阶年久失修,砖块松动,每走一步都有小石子滚落。等到石子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他们便重新踩上了地面。楚子航沉默地走到他身侧,手中端着另一烛台,两个光源汇聚,将周围照得亮了一些。

      ……只见道道铁杆将世界纵切成密密麻麻的一片,尽管后面空无一物,但是厚重的巨石、熄灭的油灯和铁门上的锁链提醒他们,此处曾经是一座地牢。

      楚子航将烛台移近栏杆,只见冷铁表面尽是深深的抓痕,个别地方还留着无法洗净的暗褐血迹。低下头,那些交错的痕迹同样遍布地面,有些石块还被翻了起来,永远都无法复原……
      “看样子,这里曾经关押过一些特殊的生物。”他说,“这个爪印,这种力量,都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

      沿着地道向里走,一路触目惊心。尽管地牢被仔细清扫过,长年累月的囚禁,却如滴水穿石,无法轻易消除。恺撒不知地牢有多深,也不知它最终通向何处,只觉得记忆蠢蠢欲动,再度与眼前的场景叠合,仿佛有什么要从前额破土而出。

      他看到半人半马的勇士被箭矢刺穿胸膛,张开的双翅在空中扑腾两下,尔后徒然坠落,他看到难以名状的肉团用力摇撼栏杆,长枪击中它的太阳穴,铜头从另一边穿出,他看到有人躺在血泊中央,一双断臂再不能动,望向远处的眼神充满惊惧……耳边鼓噪的,又是什么样的喧哗?恺撒皱起眉,只听见鹰隼振翅,犬马嘶鸣……

      他突然反应过来,夺过路明非手中的莎草纸:“‘捏住两束灵魂’就是字面意思,用现在的话说,是人类和动物的融合实验。罗马文化里一直有人兽相争的传统,斗兽场就是例子。而真正的勇士,无疑能在力量和血统上全面征服野兽。加图索家族想要制造一只属于自己的军团,为此不惜剑走偏锋,这地牢里关押的,都是失败的实验品!”

      楚子航摇摇头:“以古代的医学技术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样的实验,剧烈的排异反应,会让实验者在手术结束后立刻死去……”

      “但是炼金术可以,你忘了吗?龙类的骸骨有强大的再生修复能力,”恺撒喃喃道,“那就是‘神’的真正含义……”

      他将那沓记录刷刷刷翻到最底,注视着那些从小烙印在心却从未被大声念出的拉丁诗行:

      秋天深了,神的故乡狼在言语,
      王在写诗,笔尖流淌永恒的沉默和喧哗,
      茫茫夜色中前进,未死方生的双面雅努斯,
      越过杀人场、残尸、甲仗和黑色的血污。

      “双生子和母狼的故事,你们听过吗?据说罗马建城者罗慕路斯和孪生兄弟勒慕斯是战神马尔斯和维斯塔贞女西尔维娅的儿子,”恺撒随口列出一串足以使路明非头晕目眩的人名,“为了避免卷入王室纷争和篡位阴谋,仆人把他俩放在篮中,顺水漂流。非常幸运,游荡在荒原上的母狼发现了他们,用奶水把他们喂养长大。后来,罗慕路斯展现出非凡的领导才能,他推翻了篡位者的统治,并打算在台伯河畔建立罗马城。建城过程中,难免有权力冲突,乃至兄弟相残。杀死弟弟后,他成为了罗马的国王。而曾为双生子和母狼提供庇护的牧神,也成为了罗马民众祭祀的对象。史书上说,罗慕路斯是罗马之父,神之子,也是神明本身。”

      地牢中是彻底的寂静。唯有楚子航迅速对上他的眼神:“你是说,神的故乡,狼在言语,王在写诗……”
      恺撒点点头:“半人半羊的牧神卢佩尔库斯正是黑王尼德霍格的化身。在罗马神话中,他同时掌管荒野和丰收,本身就是未被驯化的最高自然力量。”

      “所以兄弟相残并不是故事,而是王座上不断轮回的事实。同时诞生、被弃荒野、相互争斗直至一人胜出,完整再现了龙王的苏醒模式,”楚子航顿了顿,“是狼的乳汁唤醒了他们,他们是……”
      “天空与风之王,”恺撒斩钉截铁道,“罗慕路斯统治罗马长达三十八年,定下完整的律法和制度,最终在风暴中消失不见,史书称之为‘归天’,我想,他应该再度陷入了沉睡,直到若干年后,随着地脉转移,在洛阳醒来……”

      擅长阅读文学作品的路明非提问:“可这和双面雅努斯又有什么关系?”

      “在龙族的谱系中,牧神有着特殊的内涵。公元前44年,尤利乌斯·凯撒改革牧神节,授意安东尼为自己献上王冠,来试探元老院对于王政复辟的态度,用意和我们在洛阳看到的差不多。加图索家族崇拜牧神,正是想要效仿恺撒,借用黑王的力量。于是他们收集龙骨,求购秘方,私豢养军队,从战俘和奴隶中挑选出身体素质强大的那些,和各种动物融合,屡遭失败之后,终于制造出了双面雅努斯,和平与战争的边界,秩序与混乱的花神,一面是人类,一面是野兽……”

      这就是弗罗斯特的言下之意吗?越过杀人场、残尸、甲仗和黑色的血污,现身于元旦庆典?家族是要借此掌握罗马的权柄吗?尤利乌斯·恺撒被刺身亡,而他恺撒·加图索,将要接过那条染血的托加吗?此时此刻,这完美的造物,究竟在哪里呢?

      如果说,深入地牢的感觉仿佛穿越整个世纪,那么回到地面,便是猛地从水底仰起头来。新鲜的空气灌入鼻腔,可胸膛仍然承受万顷压力,喉咙里也充斥着涩味,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恺撒关好书房的门,刚和大家说好要回卧室看看牧神节壁画,脚尖却有自我意志一般,鬼使神差地一转,向着走廊彼端走去。

      没有人问他要去哪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同手握阿里阿德涅的线团,遵循着直觉的指引,他一步一步靠近了目的地。矗立在心灵迷宫的终点的,是一扇貌不惊人的低矮房门,如果不是恺撒停住脚步,大家甚至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和宅中其他房门不同,它没有任何华丽的拉手或家族纹饰,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用来穿过门闩的孔洞。然而,当指尖在门板边缘摸索时,恺撒却感到了一丝微弱的元素波动——这扇门被某种炼金矩阵封印着,物理的锁孔只是伪装,甚至,连门本身都是伪装,它袒露在来来往往的目光中,恰恰是为了不被看见。

      还有什么比地牢中的秘密更为危险?或者说,这道“看不见”的门,究竟是为谁准备的?难道……恺撒把手掌贴在门上,仿佛隔着迢递的时光,触摸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心跳……是为了他?

      如同感应到掌心的温度,那层“看不见”的禁制纷纷剥落,露出一个青铜锻造的、如同静止钟表般的圆盘。中央是雅努斯的双面浮雕,外圈环绕着一串铭文,篆刻着古罗马历法的月份名和对应的星象符号,很像是穆夏的广告画《黄道十二宫》。

      圆盘没有任何钥匙孔,冰冷、光滑,仿佛一个整体。不过,在“Januarius(一月)”的铭文旁,有一个极细微的凹槽。最外侧表示日期的部分,也可以随心转动,看来这就是“锁”的本体了。

      恺撒突然碰碰楚子航的胳膊:“你会选什么日子?”
      楚子航一怔,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一月一日。”

      看来他们都对那副壁画印象深刻。在恺撒的手中,刻着“Kalendae”(朔日)的星象符号与“Januarius(一月)”旁的凹槽缓缓对齐,圆盘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星辰的轨道相接,门户就此开启。满目旋转上升的金灰中,他一晃神,恍然看见了母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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