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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余味与药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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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蔹离开后,医馆前堂似乎骤然被抽走了某种看不见的生气。
安静得有些刻意。
只剩下林玉茗轻柔的、小心翼翼的翻动相册声,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脆响,像秋虫啃食落叶。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自行车的铃响,或者远处小贩拖长了调子的吆喝,都被这厚重寂静滤得模糊不清,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
储相夷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目光似乎还黏在那片靛蓝色的门帘上——帘子早已停止晃动,安静地垂着,像一道静止的瀑布。可他却仿佛还能看见它刚才被白蔹衣角带起时,那阵急促而短暂的波动。
他甚至觉得,空气中还残留着那人离去时带起的一缕微凉气流,像初冬清晨窗玻璃上凝结的霜气,一晃就散了。但那气息没散——那特有的、带着冷冽青草与实验室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固执地悬在空气里,与他周身萦绕的清苦药香无声对峙。
“相夷?”
林玉茗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她将一张泛黄的照片递到他面前,指尖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相纸的脆弱,还是别的。“是这张吗?你看背面写的日期。”
储相夷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回过神,像一台精密的仪器被重新校准,眼底所有外泄的、来不及收拾的情绪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他接过照片,指尖触到冰凉的相纸,动作自然流畅,没有半点凝滞。
他低下头,仔细辨认着照片背面模糊的钢笔字迹。字迹已经洇开,蓝色的墨水晕染成一片淡淡的云。
“嗯,是这张。”他的声音温和,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像一潭深不见底却永远不起波澜的古井,“那时候林叔的头发还没白呢,站在前排,精神得很。”
林玉茗看着他恢复如常的平静侧脸。
刚才那一瞬间——当他望着门帘,眼神空茫,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般凝固时——她分明感觉到一种刺骨的疏离。可此刻,那疏离感荡然无存,仿佛只是她被晨光晃花了眼而产生的错觉。
她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像是躲过了一场无形的尴尬。可这口气松下来,随之涌上心头的,却是一股更深、更无力的失落。
她宁愿他有些真实的情绪。
哪怕是烦躁,是不耐,是寻常人会有的喜怒哀乐。也好过这永远不变的、如同用尺子量过般的、恰到好处的温和。那温和像一层光滑的釉,将他所有的内里都封存起来,外人看得见光,却触不到温度。
“那我先把这张照片带回去给我爸看看。”林玉茗将照片小心地夹进随身带的笔记本里,合上厚重的相册,双手捧着,递还给储相夷。
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好。”储相夷接过相册,转身,踮脚,将它重新放回书架最高处那个原来的位置。他的手臂抬起时,衬衫布料绷紧,勾勒出结实流畅的肩背线条。
林玉茗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将相册边缘与书架对齐,心里那点犹豫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往上冒。
终于,在他转身之前,她还是轻声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羽毛扫过寂静的水面:
“相夷,你……晚上有空吗?”
储相夷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停顿极其短暂,短到几乎无法捕捉,像精密齿轮转动时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卡顿。随即,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挂起了那副惯有的、令人安心的歉意笑容。那笑容像是他脸上的一件配饰,需要时便戴上,尺寸刚好,纹丝合缝。
“今晚恐怕不行。”他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真诚得让人无法怀疑,“约了一位老病人复诊,情况比较复杂,时间可能会拖得比较晚。”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温煦如常:“代我谢谢林叔的好意。下次,我一定带上好茶去拜访他,正好也有些针灸上的问题想向他请教。”
又是这样。
林玉茗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没有声音,只沉在胸腔里,压得心口微微发闷。
他总是这样。理由永远充分,态度永远诚恳,姿态永远得体。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舞者,在人际交往的圆场里进退有度,每一步都踩在最合适的节拍上,从不越界,也从不让人难堪。
可也正是这份无懈可击的周到,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她站在墙外,能看见他,却永远走不进去。
她抬起眼,努力维持着脸上得体的微笑,不让那点失落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没关系,正事要紧。那……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储相夷说着,很自然地走到她身侧,陪着她穿过前堂,走到医馆门口。
清晨的阳光已经升高了些,明晃晃地照在门楣上那块“储氏医馆”的老匾额上,朱漆有些斑驳,但字迹依旧遒劲。
林玉茗在门口青石台阶上停下,回过头,又看了他一眼。
阳光下,他挺拔的身影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轮廓清晰,眉眼深邃。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周身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真正看清雾后面的那个人。
“茯苓糕记得吃。”她最后叮嘱了一句,声音轻柔,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别又忙忘了。”
储相夷点点头,微笑:“好。”
林玉茗这才转身,走下台阶。她的背影在青石板上拉出一道纤细修长的影子,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曳,像水中的一株柔荑。
储相夷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追随着那道背影,直到她在老街的拐角处消失不见,融入来来往往的人流和斑驳的树影里。
然后,他脸上那层温和的笑意,像退潮般缓缓淡去,消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深沉的疲惫。那疲惫刻在他的眉宇间,藏在他眼下的淡青里,沉在他微微下垂的嘴角。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医馆门口的空气里,行人带起的微尘在阳光中飞舞。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早点摊飘来的油香,隔壁茶馆溢出的茶气,行人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老街本身那种被岁月浸润的、微潮的木头和青苔的气息。
可储相夷却觉得,在这所有的气味之下,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一丝别的。
属于白蔹的,那冷冽的、带着金属感和青草气的气息。
它和林玉茗留下的、那缕淡到几乎闻不见的栀子花香,还有医馆里固有的、无处不在的清苦药香,无声地交织在一起,缠绕在他的呼吸间,钻进他的肺腑,缠绕住他的心脏。
让他心绪难平,又无处可逃。
他转身,走回医馆。
脚步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医馆里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径直走回书房。
书案上,还保持着白蔹离开时的样子——那个黑色的平板电脑支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旁边散落着几张便签纸。是白蔹刚才随手记下思路和灵感的,字迹飞扬,笔画带着一种锐利的劲道,像他这个人,锋芒暗藏。
储相夷走过去,没有立刻收拾。
他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上。阳光从侧面照过来,给纸张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墨迹在光下显得愈发清晰。
他仿佛能透过这些潦草却有力的笔画,看见白蔹刚才站在这里的样子——微微倾身,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眼睛亮得像蓄满了星子的夜空,语速稍快却条理分明,整个人沉浸在发现的兴奋和专注里。
那样神采飞扬的白蔹,是他最想看到的。
也是他……最不敢触碰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只是酸胀得厉害。那酸意顺着血管蔓延,一直蔓延到指尖,让他的手指微微发麻。
他几乎能清晰地在脑海里勾勒出,白蔹回到他那间现代化的、充满冰冷仪器气味的实验室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会立刻脱下那件随意罩着的实验服,挂好,然后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调出数据文件。他会微微蹙起眉头,唇线抿紧,带着那种天才特有的、近乎偏执的专注,开始起草临床试验方案。他会因为一个数据的完美验证而悄悄地、极快地扬一下嘴角,那笑意快得像流星,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也会因为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困难或矛盾点,而用笔尾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敲桌面,那是他思考时的小习惯……
这些画面,如此鲜活,如此具体。
像一部早已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过无数次的默片,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
储相夷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深海。所有的波澜都被压在了海平面之下,深不见底。
他伸出手,开始缓慢而细致地整理书案。动作稳定,一丝不苟。他将白蔹的便签一张张拾起,在桌面上轻轻磕齐边缘,抚平卷起的角,然后按内容简单地归类,放进一个印着医馆名称的牛皮纸文件夹里。
他的指尖拂过那些墨迹未干的字迹,触感微凉。动作依旧稳定,只是那稳定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像是关节生了锈,每一次屈伸都需要额外的力气。
他将文件夹放在书案一角,与那本未看完的期刊并列。
然后,他拿起那盒林玉茗送来的、用素雅包装纸包好的茯苓糕,走进旁边连通的小厨房。他没有打开包装,只是拉开柜门,将它放进了最里层。柜门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将那盒承载着温柔心意的糕点,连同那份他无法回应的期待,一起关进了黑暗里。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回到前堂。
阳光已经移到了药柜的上半部分,照亮了那些贴着泛黄标签的小抽屉。他重新站在那排樟木药柜前,打开刚才未完成的那一格,里面是剩下的川贝母。
他重新挽起袖口,拿起药匙,继续分拣。
一粒,一粒。
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仿佛只有这样,将心神全部沉入这些干燥的、微凉的、带着清苦气息的药材里,才能勉强压下心底那片因白蔹而起、无声翻涌的、无边无际的酸涩浪潮。
另一边。
白蔹几乎是用一种逃离的速度,快步走在回实验室的路上。
初夏的风已经开始带着燥热的苗头,拂过脸颊时温热黏腻。道路两旁的法桐枝叶茂密,投下大片的、晃动的光影。可他却觉得心头那股莫名的滞闷感,非但没有被风吹散,反而像被这暖风发酵了似的,愈发膨胀,堵在胸口,沉甸甸的。
脑海里像有一个坏掉的放映机,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刚才书房里的画面,一帧一帧,清晰得刺眼——
储相夷的目光,在他唇上停留半秒后,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时,那眼底一闪而过的仓皇。
他直起身,往后撤步,拉开距离时,那刻意营造的、令人心冷的疏远。
还有他恢复公事公办口吻时,声音里那层冰冷的、公事公办的壳子。
以及……最后那个画面。林玉茗温婉地站在他身旁,微微低头翻找相册,而他微微倾身,手指点着某处,两人之间流淌着的那种平和到刺眼的和谐。
他知道林玉茗对师兄的心思。
在这条老街上,在这几家守望相助的旧邻之间,有些事,不必明说,一个眼神,一句问候,一次下意识的关心,便足以让明眼人看个大概。玉茗姐是个好姑娘,温婉,善良,知书达理,与师兄站在一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对璧人。
师兄他,知道吗?
他又是怎么想的?
他会不会……也觉得那样很好?
白蔹烦躁地甩了甩头,额前那缕不听话的头发被甩得更乱。他试图将这些杂乱无章、却尖利如刺的想法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可它们却像水底的藻类,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他走进实验室大楼。
瞬间,冰冷的、带着特殊净化气味的空调风扑面而来,将他周身那点初夏的温热尽数剥离。这熟悉的、属于他掌控领域的气息,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思绪有多么脱离轨道。
“白老师,早!”
走廊里,一个研究生助理抱着厚厚的文献资料迎面走来,看到他,立刻停下脚步,热情地打招呼,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略显拘谨的朝气。
“早。”白蔹点了点头,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属于师长的温和。但他眼神里的那点尚未完全褪去的冷意和烦躁,还没来得及妥善掩藏,让年轻助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心里暗自嘀咕:今天的白老师,好像心情不太妙,气压有点低。
白蔹没有在意助理的反应,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独立办公室。
推开门,再关上。
厚重的实木门将外面走廊里隐约的交谈声、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以及所有属于“外面”的喧嚣,彻底隔绝。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没有开灯。办公室里光线昏暗,只有百叶窗缝隙里漏进的几道细长光柱,切割着空气里的微尘。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微苦的咖啡残香,新打印纸张的油墨味,还有各种化学试剂留下的、混合而成的、独属于他这方天地的清冷气息。
这气息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线。
他走到窗边,唰地一声拉开了百叶窗。
明亮的阳光汹涌而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楼下是校园里郁郁葱葱的绿化带,树木在阳光下伸展着油亮的叶子,几个学生抱着书匆匆走过,生机勃勃。
可他的脑海里,却再次不受控制地,固执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储相夷的脸。
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眼底却深不见底的人。那个会在他生病时彻夜守在床边,会在他取得成绩时露出真心赞赏的笑容,却也会在他每一次试图靠近时,用最温柔也最残忍的方式,将他推开的人。
他想起很久以前,还是少年时。自己因为好奇,偷偷尝试用古法炮制一味药材,操作不当,滚烫的药汁溅出来,在手背上烫起一片骇人的水泡。
储相夷当时气得脸色发白,一边动作飞快地取来药膏和纱布,一边用他从没听过的严厉语气,一句接一句地数落他莽撞、冒失、不知轻重。少年的他被骂得眼睛发红,又疼又委屈。
可储相夷给他上药的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指尖蘸着凉丝丝的药膏,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涂在红肿的皮肤上,每一下都屏着呼吸,生怕弄疼了他。那时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毫不掩饰的关心、紧张,甚至是……后怕。
那份紧张和在意,是滚烫的,真实的,毫无隔阂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份滚烫的真实,被层层叠叠的克制、疏离、和那该死的“兄长姿态”所取代,冷却成了如今这副温吞却刺骨的寒冰模样?
白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
虎口处,那道陈年的烫伤疤痕还在。颜色已经很淡了,浅褐色的一小片,摸上去微微凸起,触感粗糙。当时觉得钻心地疼,现在回想起来,那疼痛的记忆早已模糊,剩下的,竟只有一丝遥远的、恍惚的甜。
那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紧张在乎过的证据。
而现在……
他放下手,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桌面整洁有序,摊开着一本最新的学术期刊,旁边是等待处理的文件和资料。
他拿起笔,抽出一沓空白的报告纸,想要开始起草那份与储相夷讨论过的临床试验方案。这是正事,是他擅长且应该全神贯注的领域。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过了很久,却迟迟没有落下。
脑子里一片混乱,想的根本不是方案的结构和要点,而是储相夷可能会提出的各种问题——
“这个入组标准,对老年人合并其他慢性病的情况考虑够吗?”
“随访期的设计,能否真正捕捉到药物的远期效应?”
“安慰剂组的设计,伦理上需要更谨慎的平衡……”
还有他蹙眉思考这些问题时的样子。眉心那道浅痕会加深,嘴唇会不自觉地抿紧,修长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
“真是……”
白蔹有些挫败地、近乎泄气地放下笔,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指尖冰凉。
他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理智,所有在学术界纵横捭阖、游刃有余的盔甲,在遇到储相夷的时候,总是这么不堪一击,轻易地土崩瓦解。
那种感觉,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反复地、缓慢地拉扯着他的心脏。并不剧烈疼痛,没有撕心裂肺,只是一种细密而持久的酸涩感,如同生命力顽强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一圈,又一圈,缠绕住跳动的心脏,并不窒息,却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滞重不畅,无处可逃。
他知道自己在沉沦。
清醒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这片名为“储相夷”的、温柔而绝望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而那个制造了这片泥沼的人,那个站在岸边的人,却始终用最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用最理智清醒的头脑分析着局势,然后用最残忍的、名为“为你好”的借口,从不伸手。
甚至,还可能在筹划着,如何走向另一片阳光明媚、风景宜人的岸边。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炽烈,明晃晃地照进办公室,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可白蔹却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凉,凉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
他拿起放在桌角的手机。
屏幕漆黑,映出他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手指抬起,悬在屏幕上,指尖在通讯录里那个早已熟记于心的名字上方——【师兄】——停留了很久。
久到屏幕因为无操作而自动暗了下去。
最终,他还是没有按下去。只是将手机翻转,屏幕朝下,重重地扣在冰凉的桌面上。
“啪”的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旷。
他靠进椅背里,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简洁的线条。阳光刺得他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晃动的、温暖的血红色。
安静的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送风的微弱声响,和他自己一声几不可闻的、被疲惫浸透的叹息。
那叹息太轻了,刚一出口,就消散在充满阳光和尘埃的空气里。
像从未存在过。
城市的另一端。
储氏医馆内,储相夷分拣完了最后一粒川贝母。
他直起身,将药匙放回原处,轻轻合上那个小小的樟木抽屉。抽屉上的铜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清脆,却空洞。
他转过身,望向窗外。
日光已经西斜,颜色变成了温暖的橘黄,透过古老的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菱形的光影。医馆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那些高高的药柜隐在阴影里,像一列沉默的卫士。
他的身影,被斜阳拉得愈发悠长,投射在青砖地上,边缘模糊,孤零零地拖到墙角,与黑暗融为一体。
空旷的医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以及,那袅袅不绝的、盘旋了百年的清苦药香。
沉默如谜。
药香如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