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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冰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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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带着少年体温和干净皂角气息的外套,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陆延沉寂的心底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但多年养成的习惯与根植于骨的警惕,让他迅速将那点异常的波动压了下去。第二天,训练照旧,他依旧是那个冷静、严苛、不近人情的私人教练,仿佛昨夜训练室里那短暂的、近乎温和的瞬间从未发生。
沈清歌似乎也并未期待什么回应,他只是收敛了些许外放的锋芒,更加专注于消化陆延灌输的一切。那些枯燥的数据和逻辑,开始像盐粒融入水中一样,缓慢却切实地渗透进他的游戏思维。他依然会犯错,依然会因陆延毫不留情的指正而暗自憋气,但争吵明显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内敛的、带着思索的沉默。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仍在涌动。那份被陆延刻意忽略的“异常”,并未消失,反而在悄然滋长。
这天下午,一场高强度的模拟战术对抗训练后,沈清歌的状态异常出色,几次灵光闪现的决策甚至超出了陆延预设的“最优解”,打得模拟对手溃不成军。训练结束,沈清歌难掩兴奋,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睛亮得惊人,他下意识地转向陆延,带着点寻求认可的意味,像一只完成了高难度指令后等待夸奖的大型犬。
“刚才那波转线,时机抓得不错。”陆延看着数据反馈,客观地评价道,语气依旧是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可这平淡的肯定,却让沈清歌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陆延的手臂,指向屏幕上的某个节点:“你看这里,我就是算准了他们打野刚回城,辅助在做龙坑视野的空档……”
过于接近的距离带来了体温和气息的交换。少年身上运动后蓬勃的热力,以及那总是带着点清爽甜味的气息(大概是某种昂贵的洗发水或沐浴露),毫无防备地侵袭了陆延的感官。陆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握着鼠标的指节微微收紧。他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开半步,拉开了距离。
“嗯,计算得很准。”他应道,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声音却比刚才更低沉了一些,“但后续的视野推进还可以更果断,你犹豫了0.5秒,给了对方调整阵型的时间。”
沈清歌愣了一下,敏锐地捕捉到了陆延那一瞬间的回避和声音里细微的变化。他眨了眨眼,看着陆延线条冷硬的侧脸和微微泛红的耳根,一个大胆的、带着点恶作剧意味的念头冒了出来。
接下来的训练中,沈清歌开始有了一些“越界”的小动作。
递水时,指尖会“不经意”地擦过陆延的手背。
讨论战术时,他会靠得极近,呼吸几乎拂过陆延的颈侧。
甚至有一次,在陆延示范某个极限操作的手部动作时,沈清歌直接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美其名曰“感受一下发力角度”。
每一次接触,都短暂、迅速,有着看似合理的借口,却又分明带着试探的意味。
陆延的反应始终克制。他会立刻抽回手,或拉开距离,或用更冰冷的语气指出训练中的问题,试图用专业的壁垒将那份不断逼近的温热隔绝在外。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加速的心跳,也无法完全掩饰那偶尔泄露出一丝慌乱的、骤然收缩的瞳孔。
他感觉自己坚守的冰层,正在被这束不知收敛的微光,一寸寸地灼热、软化,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这感觉陌生而危险,让他想要逃离,却又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钉在原地。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傍晚。队员们大多放假外出,基地里异常安静。沈清歌拉着陆延加练一组新的中野配合战术。训练到一半,陆延旧伤的手肘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远比往常更甚,让他瞬间脸色一白,额头上沁出冷汗,操控鼠标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角色动作随之变形。
“怎么了?”沈清歌立刻察觉到他的异常。
“没事。”陆延迅速放下鼠标,用左手紧紧握住右臂肘关节,声音因忍着疼痛而有些发紧,“旧伤,休息一下就好。”
他试图起身离开,却被沈清歌一把按住。
“别动!”沈清歌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俯下身,仔细观察着陆延的手臂和脸色,那双总是明亮张扬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不容错辨的担忧和焦急,“很疼?之前用的药还有吗?在哪?”
陆延想推开他,却发现少年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
“在……宿舍抽屉。”或许是疼痛削弱了意志,或许是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他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沈清歌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出了训练室。没过几分钟,他就拿着药瓶和一杯温水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是哪只手?这里?”他单膝跪在陆延的椅子旁,拧开药瓶,倒出药片,递到陆延嘴边,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少爷作风不符的、近乎笨拙的急切。
陆延看着近在咫尺的药片和少年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紧紧盯着自己、写满了紧张的眼睛,冰封的心防终于被凿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缝。他没有拒绝,就着沈清歌的手,低头含住了药片,又接过水杯。
微温的水流滑过喉咙,似乎也带走了些许疼痛和固执。
沈清歌看他吃了药,稍稍松了口气,但目光依旧停留在陆延握着手肘的手上。“我帮你揉揉?队医教过一点按摩手法……”
“不用。”陆延下意识地拒绝,声音却没了往日的冷硬。
沈清歌却像是没听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温热的手指轻轻覆在陆延紧握着手肘的手背上,然后,试探着,一点点掰开他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指,用自己的掌心,代替了陆延的手,力度适中地按揉着那处旧伤的位置。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生涩,但那份小心翼翼和专注,却像一股暖流,顺着相贴的皮肤,缓慢而坚定地渗入陆延冰冷的四肢百骸。
训练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暖金色的光晕中。一个坐着,隐忍而沉默;一个半跪着,专注而坚持。
陆延闭上了眼睛,没有再推开。他感受着手肘处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按压力度,以及少年掌心灼人的温度。那温度,似乎不仅能缓解旧伤的疼痛,也在一点点融化他心底经年不化的坚冰。
过了许久,沈清歌才轻声问:“好点了吗?”
陆延缓缓睁开眼,对上了沈清歌近在咫尺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挑衅和玩味,只剩下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关心。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微光终于得以探入,照亮了内里那片荒芜已久的、柔软的土地。
有些东西,似乎再也无法回到原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