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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魇 ...

  •   皇帝赐了暂居的宫苑,几句不痛不暖的关怀后,便挥手让他们退下。
      踏出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巍峨宫门时,一阵穿堂风猛地卷过长长的甬道,带着初春不该有的凛冽,狠狠扑打在李睿身上。
      那件半旧的亲王服,在北邙山还能勉强抵御风寒,但在这金雕玉砌的宫闱里却薄得像一层纸,瞬间被这森冷的穿堂风打透。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一层青灰,仿佛血液都被这深宫的寒气冻结了。
      江影,江彰一左一右护卫在他身侧。
      兄弟二人俱是身姿挺拔,步履沉稳,但紧绷的肩线和锐利扫视四周的眼神,无不昭示着他们此刻的警惕。
      这深宫九重,步步皆是艰难险阻,远比北邙的孤寂更令人窒息。
      引路的小太监提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幽深漫长的宫道上摇曳,映照着两侧高耸的朱红宫墙。墙皮斑驳,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块,琉璃瓦顶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青光,飞檐上的飞禽轮廓狰狞,冷冷地俯瞰着下方的行人。
      甬道寂静得可怕,只有他们几人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梆子,又或是巡逻侍卫盔甲摩擦的轻微声响,在这夜里更添几分鬼气。
      终于,引路太监在一处僻静的宫苑门前停下,门楣上的匾额写着“静思苑”三个字,字迹端正,推开沉重的宫门,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淡淡霉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院落不大,青砖墁地,角落里几株瘦弱的海棠树刚刚吐出一点嫩芽,在料峭的夜风中瑟瑟发抖,正殿的门窗紧闭,廊下悬着的宫灯半明半暗,映照出一片巨大、扭曲的阴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殿内更是空旷冷寂,虽已提前洒扫过,但那股久无人居的阴寒之气,如同跗骨之蛆,从殿宇四角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几张紫檀木的桌椅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触手生凉,角落里巨大的青铜熏炉里只燃着一点微弱的炭火,杯水车薪般的微弱暖意被更庞大的寒气吞噬殆尽。
      “殿下,此处便是静思苑了,陛下念殿下清修多年,特赐此清净之所,望殿下好生将养。”
      尖细的嗓音中带着程式化的恭敬,引路太监悄悄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是生怕沾惹上这殿中的晦气。
      李睿没有回应,他缓缓走到殿中,环顾四周。
      江彰默不作声地上前,将殿内几处宫灯一一挑亮了些,跳跃的烛火驱散了些许黑暗,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那光晕落在李睿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映照出他眼底深处一片更沉、更冷的死寂。
      江影走到窗边,推开一扇沉重的雕花木窗,窗外,是更深沉的夜色和远处宫殿模糊的轮廓,不知从哪个角落,隐隐约约飘来一阵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夹杂着女子若有若无的娇笑。
      那是属于这座皇城另一面,醉生梦死的“温暖”。
      夜风涌入,带着露水的湿冷,吹动李睿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他单薄的身子在这寒风中显得愈发伶仃。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那一片象征着权力核心,灯火辉煌的宫殿群影。
      “殿下,窗边风冷,仔细寒气入体。”江彰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李睿缓缓闭上眼睛。
      母亲,我回来了。
      夜已深,江彰扶了他就寝,锦被厚重,却仿佛浸透了冰水,无论如何也捂不出一丝暖意,李睿睁着眼,怔怔地望着床榻不远处那张紫檀木圆桌上。
      一支残烛,烛火昏黄,烛泪无声地堆积、滑落,凝固成一道道凄艳的血痕。
      他睡不着。
      殿门虚掩着,隐约可见廊下一点微光,江彰笔挺如标枪的身形裹在墨蓝色的劲装里,一动不动地守卫在寒夜之中。
      殿内角落的地铺上,江影也已收拾停当,他动作利落地铺好被褥,很快便传来一阵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在这死寂的殿宇中,竟成了唯一一点带着生命气息的慰藉。
      “阿睿。”江影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关切,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睡不着?”
      “嗯。”李睿的声音轻得像一缕叹息,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短暂的寂静后,江影的声音再次传来,沉稳而笃定:“别担心,有我们两兄弟身边,不会有人能伤害到你。”
      这话语简单直接,却许下在刀山火海中淬炼出的忠诚。
      李睿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丝极淡的笑意掠过苍白的脸颊。
      担心?或许吧,但更多的,是这未知所带来的不安。
      他轻轻应了一声:“嗯。”
      李睿强迫自己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描绘北邙山清冷的月色,然而,那点微弱的宁静瞬间便被更汹涌的黑暗吞噬。
      他又酝酿了许久,翻来覆去。
      时间在烛泪的堆积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角落里江影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悠长、平稳,显然已沉入了深眠。
      就在这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似乎凝滞的时刻,李睿忽然又轻声开口,那声音缥缈得如同梦呓,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与茫然:
      “阿影……”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勇气,问出了一个深埋心底、或许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未曾在这,现在又在干什么?”
      问题抛向黑暗的角落,回应他的,只有江影那更加沉实、均匀的鼾声。
      他已睡熟了。
      或许在梦中,他也紧握着刀柄,复仇,早已是他们兄弟二人刻入骨髓的烙印,是生存的唯一意义。
      除此之外?
      那是一片从未设想过的、虚无的空白。
      李睿等了许久,黑暗中,只有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那得不到回应的疑问,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放大,最终化作更深的疲惫与虚无,沉沉地压了下来,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终于被无边的黑暗拖拽着,滑向了混沌的深渊。
      然而,那并非安宁的沉眠。
      他看到了火,铺天盖地的火焰!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朱红的廊柱、描金的窗棂,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烟滚滚,带着刺鼻的焦糊味,无数人影在火光中扭曲、奔逃、跌倒,发出凄厉绝望的尖叫,转眼又被更猛烈的火焰吞噬。
      温热粘稠,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如同泼墨般飞溅,溅在冰冷的宫砖上,溅在明黄的帘幔上,溅在他自己小小的、沾满泪痕的脸上。
      视野里一片刺目的猩红,无数张惊恐、扭曲、或冷漠的脸孔在眼前晃动、重叠,最终都化为一片模糊的血色背景,惊叫声、哭喊声、兵刃碰撞的铿锵声、火焰吞噬一切的咆哮声……所有的声音都汇聚成一股毁灭的洪流,冲击着他的耳膜,撕扯着他的神经。
      李睿痛苦地捂着耳朵,缩成一团。
      随后,一切声音骤然消失。
      他看到了一片雪山。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片,呼啸着席卷过一片陡峭、光秃的山崖。
      天地间一片苍茫,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艰难地在深及膝盖的积雪中跋涉。
      那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小脸冻得青紫,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盛满了超越年龄的恐惧、茫然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
      一步,深陷,拔出脚,再一步,再次深陷。
      小小的身躯摇摇晃晃,如同狂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终于,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衣物,他挣扎着,用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岩石棱角,试图爬起来。
      每一次爬起,都耗尽全身力气,每一次摔倒,都带来更深的寒冷与疼痛。
      风雪无情地抽打着他幼小的身躯,而山崖之上,模糊地伫立着一些人影。
      他们穿着华贵的宫装,面容模糊不清,像是冰冷的石像,他们的目光,隔着风雪,冷冷地注视着雪地里那个挣扎求生的小小身影。
      没有怜悯,没有援手,只有一种彻底的漠视。
      那目光,比风雪更冷。
      李睿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胸前冰冷的锦被,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殿内,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一片死寂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只有他自己恐惧的喘息声,在空旷冰冷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角落里,江影似乎被这动静惊动,呼吸声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了均匀。
      鸡鸣三刻,天就要亮了,远方的宫阙响起了乐声。
      李睿换上了一身略新的锦袍,说是新,也不过是浆洗得干净些,料子是陈年的湖蓝暗纹云锦,边缘处已磨得起了毛边,袖口领缘的滚边颜色也有些发暗。
      然而那洗白的旧色,落在他身上,也成了不染尘埃的出尘之态,非但不显寒酸,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如玉,眉眼间那股子沉淀了十七载的清冷孤绝之气,愈发显得眉目如画,容色惊人。
      江彰刚洗漱完毕,提着铜盆走进来:“殿下,今日想吃些什么?”
      静思苑中仅有他们三人,李睿笑笑,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你看着安排吧。”
      江影利落地收拾着地上的床铺,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昨夜地铺冷硬,未能睡醒:“待会我去弄点柴火。”
      一连几日,静思苑内都极为清净,皇帝赏赐的物件陆续送进来,不说豪奢,也足以支撑日常生活,后又添了些笔墨纸砚、炭盆暖炉、并几件崭新家具。
      李睿也得了两件新衣:一件是天水碧云锦长袍,虽无复杂绣工,但胜在料子细腻,颜色清雅,衬得他愈发清俊;一件厚实的鸦青色织锦斗篷,镶着银狐风毛,看起来颇为贵气。
      外头又拨来几个太监宫女,皆是些谨小慎微的模样,只是李睿眼睛一扫,就能揪出不少的细作,他只让江影作为约束,由他们在外院洒扫,不许进入内殿。
      除却头两日印公公笑眯眯的前来贺喜,再无人踏足这偏僻之地,宫中人惯会捧高踩低,一个无靠山根基的皇子,着实难以让人入眼。
      江影将从北邙带回的几箱旧书悉数搬入正殿,那些书卷纸张早已泛黄发脆,带着北邙特有的冰冷霉味,李睿亲手拂去书上的积尘,如同拂开一段被刻意掩埋的时光。
      殿内燃起了品质尚可的银霜炭,驱散了些许阴寒,江彰又寻来一个黄铜暖手炉,裹了厚厚的棉套,时时更换炭火,置于李睿手边。
      于是,每日晨起,李睿便拥着那件银狐斗篷,斜倚在铺了厚厚锦褥的紫檀榻上,手边是暖炉,榻前小几上温着清茶,几卷泛黄的书册摊开在膝头。
      窗外是寂寥的庭院,几株枯瘦的海棠在寒风中瑟缩,殿内唯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他指尖翻动书页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他看的并非风花雪月,亦非圣贤文章,而是这十七年间,被北邙风雪隔绝于外的、翻天覆地的朝堂与宫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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