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风》五百年沧海桑田

2、玉逐尘嚣起

　　李春风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也许他应该走了，但他知道自己还有事要干。
　　肩头的刀伤还在隐隐作痛，渗出来的血珠黏在破布衫上，结成硬邦邦的痂。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曾是和他挤在草堆里取暖、抢一块干粮的伙伴——虎子的手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饼，瘦猴的腰间还挂着上次偷来的铜制烟壶，那是他宝贝得不行的物件，说要攒够了钱换顿好酒。
　　风从破庙的窗棂灌进来，带着清晨的寒气，吹得尸体上的衣角微微颤动。李春风打了个寒噤，不是冷的，是心里发毛。他的目光落在虎子胸口的伤口上，那伤口整齐利落，和竹林里被砍断的竹干如出一辙。
　　“是她……一定是她……” 他咬着牙，声音低得像蚊子叫，牙齿却不受控制地打颤。恨意像毒藤一样在心里窜，可刚冒头就被更深的恐惧掐灭了。那女子挥杖杀人的模样还在眼前，干净利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杀他和杀那些黑衣人、杀这些伙伴，恐怕没什么两样。
　　他想冲出去找她报仇，可脚像灌了铅，动弹不得。报仇？凭什么？凭他这双只会偷鸡摸狗的手，还是那点三脚猫的逃跑功夫？恐怕还没靠近，就被那根青竹杖敲碎了脑袋。
　　“活下去……先活下去再说……”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嗡嗡作响，那是他从小到大的生存信条。没爹没娘的日子，乞讨、偷窃、被欺负，哪一次不是靠着这股子苟活的念头撑过来的？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伙伴们的身上，喉结滚动了一下。生存的本能像饿极了的野兽，一点点吞噬着那点微弱的愧疚。他试探着伸出手，又猛地缩了回来，仿佛那些尸体还带着温度，会突然睁开眼骂他没良心。
　　“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喃喃自语，给自己找着借口，“瘦猴上次还抢了我偷来的馒头，虎子也不过是看我跑得快，才带着我一起作案……我们就是互相利用，谈不上什么情分。”
　　他想起虎子分给他半块桂花糕的那天，是他十六岁生日，虎子说：“生辰嘛，总得吃点甜的。” 那桂花糕的甜味还在舌尖残留，可他立刻甩了甩头，把这念头赶走。“不过是块破糕，说不定是他偷来吃剩的……” 他贬低着同伴，也贬低着自己，“我们这种人，死了就死了，跟路边的野草没区别，谁会在乎？”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开始翻找伙伴们身上的东西。手指碰到虎子冰冷的手时，他浑身一颤，却还是硬着心肠掰开了那攥着饼的手。饼已经发霉了，他却像得了宝贝一样塞进怀里。
　　瘦猴腰间的铜烟壶，他摘了下来，掂量了一下，挺沉，应该能换几个铜板。还有虎子藏在鞋里的碎银，一共三钱七分，他小心翼翼地收进自己的破囊里。另外两个伙伴身上没什么值钱的，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和半袋糙米，他也毫不客气地搜罗过来。
　　“对不住了……” 他嘴里嘟囔着，声音却没有半分歉意，“你们都死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不如给我，让我能多活几天。反正……反正你们也不在乎了。”
　　他把搜罗来的东西裹在一块破布里，扛在肩上，转身在庙外挖了一个大坑，将所有人的尸身都埋了进去。再起一场大火烧了那些曾经也许有用，现在无用的事物。火光映照着李春风的脸，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模样，那时他脸上还不会长胡茬。那时候虎子要逞大哥说什么来着？嗷，“以后我罩着你了。”
　　没有回头，火光将李春风的背影拉向了天际。仿佛那座破庙，那些曾经和他一起苟活的人，都只是他生命里无关紧要的尘埃。
　　走出竹林时，天色已经大亮。晨雾渐渐散去，露出了湛蓝的天。阳光洒在身上，带着一丝暖意，却驱不散李春风心里的寒意。他肩头的伤口被阳光晒得发疼，提醒着他昨夜的惊魂和伙伴的惨死。
　　他沿着小路往城里走，路上遇到几个早起的农夫，扛着锄头，说说笑笑。他们看李春风的眼神带着鄙夷和警惕，像是在看一只肮脏的老鼠。李春风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破布包往怀里紧了紧，低着头快步走过。
　　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在这座城里，他这样的人，就像阴沟里的蛆虫，见不得光，也没人会正眼瞧。他和那些农夫，那些穿着体面的城里人，仿佛活在两个世界。
　　进城的路不算远，半个时辰后，就到了城门。城门旁的卫兵斜靠在墙上，打着哈欠，对进出的行人懒得仔细盘查。李春风混在人群里，低着头，顺利进了城。
　　一进城里，喧嚣声就扑面而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鲜活的气息。街边的店铺陆续开门，幌子在风中摇晃，飘出阵阵食物的香气——包子铺的肉香、煎饼摊的油香、茶馆的茶香，勾得李春风肚子咕咕直叫。
　　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昨晚偷了玉佩后喝的那顿酒，早就化作了酸水吐了出去。此刻闻到食物的香气，他的喉咙里泛起一阵干涩，脚步不自觉地往包子铺挪了挪。
　　可摸到怀里那点碎银和铜烟壶，他又停住了脚步。这点东西，换不了几个钱，省着点花，或许能撑个三五天。要是现在就拿去买包子，过几天又得饿肚子，又得冒着风险去偷去抢。
　　“忍着点……先看看有没有好下手的地方。” 他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沿着街边往前走。
　　这条街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人流如织。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子弟，提着菜篮的妇人，背着行囊的旅人，还有像他一样衣衫褴褛的乞丐和小偷，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汇聚。李春风低着头，眼睛却在暗中打量着来往的行人，这是他两年来练就的本事，能在一瞬间判断出谁身上有钱，谁好欺负，谁惹不起。
　　可今天，他的心思却有些飘忽。脑子里一会儿是山神庙里的血腥味，一会儿是白衣女子那双冰冷的眼睛，一会儿又是虎子临死前圆睁的双目。他想集中精神找下手的目标，可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
　　“真是晦气！”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想这些有什么用？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赶紧找个冤大头，偷点钱，买些吃的，找个地方躲起来，过一天算一天。”
　　就在他强打精神，盯着一个穿着体面、腰间挂着钱袋的老者时，一道白影突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女子，站在街对面的茶馆门口，穿着一身月白长衫，和清晨竹林里的身影一模一样。
　　李春风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往旁边的柱子后面躲了躲，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
　　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
　　阳光下，她的身影比清晨雾中看得更清楚。乌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她的脸上依旧没有施半点粉黛，可肌肤在阳光下透着莹白的光泽，眉眼清冽如寒泉，却又带着一种绝尘的气质，仿佛这喧嚣的市井、浑浊的红尘，都沾染不到她身上分毫。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茶馆门口，目光淡淡地扫过街上的人群，没有焦点，却又像是能看透一切。周围的喧嚣仿佛都被她隔绝开来，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在热闹的市井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异常和谐。
　　李春风的心里五味杂陈。恨意还在，恐惧也还在，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恨她杀了虎子他们，恨她抢走了玉佩，恨她让自己变得无家可归；可他又怕她，怕她那深不可测的武功，怕她那双冰冷的眼睛，怕她随手就能取了自己的性命。
　　他想转身就跑，远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人。可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想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冷血无情。
　　就在这时，李春风的目光一凝。
　　他注意到，在女子身后不远处，有一胖一瘦两男子，正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街边的货摊，可他们的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女子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阴鸷和警惕。
　　这两个人，李春风有点印象。前几天他在这条街上偷东西时，见过他们和城里的混混头目在一起，看起来不是善茬。他们的脚步很轻，显然是练家子。
　　他们在跟踪她！
　　李春风的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莫名的兴奋和紧张涌了上来。
　　是仇家？还是冲着那块玉佩来的？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这个杀了他伙伴、让他恐惧不已的女人，现在有麻烦了。
　　一种阴暗的念头在他心里滋生：让他们斗去吧！最好两败俱伤，让这个女人也尝尝被杀的滋味，也算为虎子他们报了仇。
　　可与此同时，另一种奇怪的念头也在蔓延。他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女子能不能应付得了那两个尾随者，想知道那块玉佩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李春风不敢靠得太近，隔着十几个人的距离，远远地跟在后面。他缩着脖子，低着头，装作是在寻找下手目标的小偷，尽量让自己融入人群，不被注意到。
　　女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被人跟踪，她慢悠悠地沿着街边往前走，偶尔会停下脚步，看一眼街边货摊上的小玩意儿，眼神依旧淡然，仿佛只是一个出来逛街的普通女子。
　　可李春风知道，她绝不是普通女子。清晨竹林里那干净利落的身手，杀黑衣人时的毫不犹豫，都说明她是个身经百战的江湖人。她真的没发现身后的尾随者吗？还是说，她早就发现了，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在引他们到某个地方？
　　这个念头让李春风心里一紧，脚步下意识地放慢了一些。他有点怕，怕自己被卷入这场不明不白的争斗中，落得和伙伴们一样的下场。
　　“算了，还是别管了，赶紧找个地方换点钱，买些吃的躲起来。” 他在心里劝自己，转身想走。
　　可目光再次落在那道月白的身影上时，他又犹豫了。
　　他想起了山神庙里伙伴们的尸体，想起了自己搜罗他们物品时的卑劣，想起了自己这两年来苟延残喘的日子。他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永远只能在黑暗中活动，永远只能靠偷靠抢活下去，永远只能被人鄙夷、被人欺负。
　　或许，跟着她，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或许，能找到一条不一样的活路？这当然是为了自己。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他知道这很危险，可对于他这样一个早已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来说，危险早就成了家常便饭。与其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不如赌一把，看看能不能从这场风波中，找到一丝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咬了咬牙，不再犹豫，紧紧地跟了上去。